季布闻言轻轻一叹,走向沉重阖目的男人,伸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兄弟,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丧子之痛,于一个女人来说,打击实在太大了。也许让她现在强颜欢笑面对你,才是最痛苦的。小雅姑娘说的对,给她些时间吧……”
短暂的沉默之后,男人缓缓睁开双眸,慢慢地吐出一口长气,沉声道:“也罢……十年都等了,岂会等不了这几日。”
“奴婢,”小雅以头点地,谢恩道:“谢大王。”
季布回过身去,将小雅扶起来:“小雅姑娘快起来吧,难为你这么多年一片忠心守着夫人。”
小雅轻轻地摇头:“将军快别这么说,小雅的命都是夫人救的,怪只怪自己太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
“别这么说,夫人对你情同姐妹,谁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如今只能期盼着夫人早日走出来。”季布道。
“对了,”燕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嫣儿如今这般,朝政由何人掌管?谁来继承皇位?”
“是左丞相陈平。”小雅道。
“陈平?”燕辰的眼神蓦然一冷,他缓缓地走向书案。
“哦,”季布随之补充道:“昨日朝议,陈平提议想从吕氏族亲中找个孩子,过继到皇上的子嗣名下,一来安抚太后;二来,也好让江山后继有人。不过除了吕、樊两姓的大臣呼吁甚欢之外,其他人或是沉默、或是拒绝,也就暂时作罢了。”
“陈平,陈平……”燕辰的手指轻轻握着拳,一下一下地扣着案几:“他此举绝没有那么简单,为何不是从刘氏子孙里找个孩子,而是从吕氏一族选继承大统之人,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吗?”
季布闻言,皱眉道:“难道不是为了太后着想吗?毕竟吕氏子孙,于公于私都该是最支持太后的。”
燕辰冷笑一声,摇头道:“此人唯利是图,心机深不可测,此事也绝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他必定知道选择哪家的孩子,对他才是最有利的。”
经此一言,季布一瞬间领悟到了什么,顿时抚额道:“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我一直以为他一心为了太后,才出此提议,原来是别有用心!”
少年帝王驾崩了,必然意味着要有新君即位,可是刘盈尚未有子嗣便撒手人寰,又有谁来继承大汉的江山?
陈平的提议,难道真的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为了安抚和保护太后吗?表面上看来,的确是这样,因为此时如果换了其他刘氏的子孙继承大统,比如辅立代王刘恒,那么刘恒的母亲薄姬势必也会成为当朝太后。如此一来,即便莫紫嫣还是名义上的大汉太后,可是实权却必然要转交给薄姬母子。
但燕辰所担心的,却是另一个“隐藏在忠心”之下的隐忧。倘若陈平的目的另有其他,那就是维护他自己的野心。
试想想,这些年莫紫嫣掌权的大汉天下,特别是刘盈驾崩前的那一两年,吕氏一族在朝中迅速崛起。此时,如果从刘氏诸侯中选一个孩子,过继到刘盈的名下,那么刘氏宗亲势必会反崛起,吕氏和樊氏在朝中的势力必然被慢慢地削弱。
新君年幼,刘氏为了再度崛起,必然会争取成为辅佐未来新皇的朝中砥柱,陈平的大权必然旁落,而太后身边的吕氏、樊氏宗亲,以及他这位大汉丞相的利益都将受到严重威胁。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到那时,陈平恐怕就会从权倾朝野的“大汉丞相”位置上跌下来。
而他此举,名义上为太后着想,竭力去选太后本家的孩子,一是笼络吕家势力,实际上太后无心朝政,他却可以攥紧大权。
燕辰所担心的,便是陈平会趁机篡权。他和紫嫣这些年都找不出当年杀死戚夫人、陷害他的真正凶手,会不会那个幕后黑手,就是陈平呢?以及,当年匈奴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大举进兵代国,又与此人有没有关系?如果这两件事,都与陈平有关,那么他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嫁祸燕辰,更是为了借匈奴人的手,来铲除他。
如果是这样,他的野心也绝不仅仅是一个“丞相之位”能满足的……
“我一直觉得陈平此人有极大的问题,当年他追随我时,我就不喜欢他的为人处世之道,故而才未委以重任,你们务必当心此人,若他有任何异动,立刻告知我。”燕辰道。
季布对燕辰的政治敏锐和洞察力,很是佩服:“嗯,我会密切留意,有任何状况,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小雅走的时候,燕辰从颈上摘下一串玉链子,交到小雅的手中:“告诉嫣儿,无论发生任何事,我始终都在。我会一直等她,等她可以面对我。”
小雅双手接过同心环,点头道:“谢大王,小雅一定会照顾好夫人。”
送走了小雅,两人返回府内,季布招呼下人去备些酒菜。
一转身,却看到男人负手而立,长身于月下。
熹微的月光朦胧地洒下一抹,笼住一身墨色华服的男子,他清俊的容颜上,有一丝难言的疲惫。从季布的角度看过去,竟有些分不清男人的双鬓是染上了岁月的沧桑?还是清幽的月光?如今的他,已非当年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隐去了王者身上的霸气,却被岁月沉淀出更多的淡然、冷静与睿智。
然而,即便如今的他冷静如斯,却还是无法在任何情况下保持一颗平常心,毕竟夫人的一切都牵动着他的心,季布很快就听到了一声破风而出的拳响。
只见燕辰一拳打在树上,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声,枯黄的落叶洒落一地,方才在小雅面前的那些隐忍,终于还是在这一刻宣泄而出。
他闭着眼睛,紧紧地咬牙:“还是没有留住孩子,还是没能留住他……”
季布眼圈泛红,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臂道:“兄弟,你尽力了,你已经为那孩子做的够多了。”
“可是有什么用?为什么让她受那么多的苦?我多想能代替她承受这一切。”燕辰沉声一叹:“本想着能带她走,如今看来,她的确需要时间走出来,唯有拜托你帮我好好照顾她。”
“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见外的话?你和孩子一直都是夫人天秤上的两端,儿子才走,她如何面对你?她心里的苦,需要慢慢沉淀,需要时间的缓冲。”季布拍了拍燕辰的肩膀,下人纷纷往屋内端着酒菜碟子,季布招呼着下人拿过来两樽酒,他递了一樽给燕辰,话锋不着痕迹的一转:“漠北的战事如何?”
“战争从来都难不倒我。”燕辰接过酒樽,在手中摩挲了片刻,便仰头饮尽,喉咙蔓延出一片辛辣的焦灼:“何况匈奴蛮夷,还不是我的对手。只是盈儿那孩子不在了,我突然失去了拼搏的动力和意义。不过你们说的对,我的确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给她压力,执着于双宿双栖。何况,刘恒那小子和代国十万军队都等着我回去,我总要把他们平安带回来。”
季布闻言,也缓缓地举起酒樽,一口一口慢慢地咽下酒水。
他看着燕辰的目光,渐渐变得沉重。眼前的男人,是他曾经的“王”,也是他现在的兄弟。
其实天下何人是他的对手呢?连强大的秦国都不敢轻视的匈奴人,却在当年西楚霸王纵横天下的时候,不敢踏入中原一步。
可是他又知道他的弱点是什么吗?就是那个女人啊……
唉,原来无论多强大的人,终究是有他的软肋,他的死穴……
小雅在回宫的路上边走边想,但愿夫人看到大王这同心环,能快点振作起来。
“嗯,有大王在,夫人一定会好的!”
小雅坚定地为夫人的未来打了口气,可就在离宫门口还有两个拐角处的时候,十几个黑衣人骤然从天而降……
小雅谨慎地后退几步,却陷入一片黑色的包围之中,她心一惊:“你们是何人?”
为首的蒙面黑衣人从那群人中走出来,声音很陌生:“小雅姑娘,咱们并不想弄伤你,还是请你乖乖地跟咱们走吧。”
小雅的目光快速扫过四周,一个个被黑巾覆面的人,都是身怀绝顶功夫的,这些人显然知道她的身份,而埋伏至此,就是为了等她吗?
小雅随即怒声道:“既然知道我是何人,你们还敢如此不敬?!”
小雅这冷冷一喝,却未将对方吓住。
那人又道:“我家主人想见姑娘,劳烦姑娘跟在下走一趟。”
今日因为要去季布府上见项王,小雅出宫未带任何随从。虽然她也会功夫,对付两三个人还有可能,可眼下面对十几个高手,她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你家主人是何人?找我做什么?”小雅故意拖延时间。
“这个在下无可奉告,在下只是奉命行事,劳烦姑娘莫要再耽搁时间了。”
思维如闪电速转,小雅观察着周围的形势,这里距宫门只有两个路口,如果她能闯过前面几个人,快速跑向宫门,只要有人听到声响过来迎接,她就有逃脱的机会。
“哼,”小雅打定主意后,突然冷笑一声:“这就是你们的请客之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