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兔死,走狗烹,夫人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不是么?”钟离昧的目光凝定在悲伤的楚王脸上,缓缓沉声道:“昔年鸿门宴上,夫人便提醒过张良,他大概是领教到了刘邦的卑鄙,如今已淡出朝野。信兄自己选的这条路,又何必难过?”
韩信坐在宫殿前的台阶上,他明白钟离昧的话,是在暗示他的咎由自取。是啊,他是咎由自取,可是他如何能不难过?他违背了与莫紫嫣当年的约定,他战胜了纵横天下的西楚霸王,然而今日的一切,却远远不是他所梦想的那样……
韩信的声音越发哽塞:“我不明白,更不甘心!我一腔忠诚,难道就真得连一家犬都不如吗?我虽未出兵,然而我让人对匈奴放出风去,说我‘韩信手下有几十万大军,必然能让匈奴逃无可逃’。可那只不过是吓唬冒顿和匈奴人的虚张声势,皇帝如何能以为我手握重兵还不去救他?我未出征匈奴,是怕带这区区几万兵前去,会让那冒顿看出破绽啊!”
“信兄,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刘邦要杀你,还会真的等到你犯错吗?如同小人要与你绝交,又岂会真的需要理由?”
钟离昧走过去,握住韩信的肩膀,认真而严肃地道:“起兵吧,钟离昧愿助你一臂之力!这里是楚地,只要我们起兵反汉,楚地的百姓一定会为了项王重拾武器!楚人骁勇,加上你的军事才能,咱们必然能推翻刘邦那个狗皇帝!”
这两年来,钟离昧无日无刻过得安心,他留下一条命,他回到楚国的故土投奔韩信,就是要为项王报仇!还有夫人,那是项王最后的交托!项王视他为知己兄弟,交托了一生的信任,身为人臣,又岂能有负他那般倚重的信任?!
当韩信被刘邦夺去兵权,由齐地改封到楚地,钟离昧就已料想到今日的局面。刘邦绝不仅仅是要削除韩信的兵权,而是早已心存亡他之心,只不过大汉天下初建,刘邦碍于韩信为汉国立下的首功,担心除掉他势必会引发天下人的不满及其他诸侯的反心,更有违他辛苦营造的“明君圣主”的形象。
所以,刘邦做了个十分聪明,又十分阴险的过度。他把韩信的封地,改封到楚国。
项王之死,楚人与汉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楚人忠义,最痛恨的当属韩信对楚国和项王的背叛!刘邦将韩信封为楚王,等于让他永无翻身之地,楚人势必把亡国亡君之仇记在韩信身上!恨不能碎尸万段!
只是,这两年来,韩信虽整日郁郁寡欢,却从不深入去想刘邦的真正动机,钟离昧也便不好多说什么,只由着他自己去悟。
然而这两年间,钟离昧私下招兵买马,暗暗部署一切。楚人拥戴项王,更从不缺少凝聚力,当年项王能集结江东男儿灭秦,如今钟离昧暗中部署为项王报仇灭汉,楚人几乎一呼而全国应!
这一天,钟离昧实在等的太久了!为项王复仇,为楚国复仇!
月辉洒下一地光华,墨空中有朦胧的云朵,将神秘的苍穹与平凡的世间隔离。亦如这普天之下的凡人,无法参透天机,甚至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
韩信仰头望着站在面前的高大男子,君子如兰,大概就是说的钟离昧这样的男子吧?
韩信心底深处突然涌起莫名的感动,在那一瞬间,他真的很想说:“兄弟,我们出兵!”
可他紧紧地咬住牙关,终究没有说出那句深埋心底的感动,他垂下头,将眼底的湿意隐藏,却良久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韩信的齿间艰难地磨出了几个字:“昧,皇上,他要的,是你的人头……”
“……”
月光下,长身而立的青袍男子,听闻此言,温暖的手不禁从韩信冰冷的肩膀上滑落下来,男子的眉头轻轻地蹙了蹙。他几乎不愿意相信,身为天下名将的自己,与生俱来的绝佳听力。
钟离昧不是不相信刘邦的狠毒,而是不愿相信韩信口中那低沉却无比肯定的语气。韩信并非是在告诉他刘邦的态度,而是在告诉他自己的态度。
是的,韩信是在向他索取,索取他的项上人头。
直到此时,钟离昧才意识到,为何今日他入楚王宫殿时,宫中禁卫比往日多了几倍,原来韩信是怕向他索要人头不给,他会逃跑。
“哈哈哈哈!”钟离昧淡然地走到凉亭下,拿起玉石桌上的一壶酒,自斟一樽,一饮而尽。
“对不住了,兄弟……”坐在石阶上的韩信,声音有些发抖,他的头沉重地埋在了自己的双腿间,不敢再对上青衣男子的目光。
“原谅我……”
眼泪从双腿的缝隙中,“吧嗒吧嗒”掉落在台阶上。韩信突然觉得自己怎么能那么卑鄙,那么龌龊的就说出那句话。
“呵……”半响后,钟离昧冷笑一声,眼眸中一片彻底的凄寒,彻底的失望,他冷冷地道:“韩信,你不止迂腐!更是个懦夫!”
“不错,我韩信就是个懦夫……!”韩信腾然站起来,向着西南的方向走了几步,那里是两年前西楚霸王自刎乌江的方向:“我早就知道自己是懦夫!三年前,我若听了皇后娘娘的话,三足鼎立,项王不会死,我亦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钟离昧上前,一把揪住韩信的衣领,一字一顿地纠正对方的措辞:“她不是你的皇后娘娘,她是我楚国的王夫人,她永远都是西楚霸王的夫人!刘邦那狗贼,他不配!”
“哈哈哈!”韩信大笑一声,然而那笑里却隐藏了太多的无奈,他摇头道:“人言夫人之智胜过‘大汉四杰’,那又能如何?夫人不是一样逃脱不了宿命的安排?如今成了大汉的皇后吗?不管你愿不愿意,承不承认,接不接受,事实终究是事实!无可更改!”
是啊,韩信这话中的另一层意思是,连莫紫嫣都无能为力的事情,你又凭什么要求我去改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钟离昧笑得震天动地。
男人爽朗的笑声,响彻在楚王宫的上空,在这寂静的暗夜,显得那样与众不同。有那样明媚的光芒,闪烁在他的脸上,穿透黑暗的束缚,他仿佛在嘲笑这冰冷的世界,却更是在嘲笑这尘世中,冰冷的人心……
“大王要我人头,又有何难?拿去便是!”钟离昧举起一樽酒,豪饮而下,他忽地将那酒樽掷在地上,冷冷地看向韩信:
“刘邦之所以不敢动大王,不过是因为钟离昧在大王这里,钟离昧虽是败军之将,却能征得楚地的全部民心,能为大王举兵反汉!然,钟离昧一死,只怕大王您在这楚国,一无兵卒,二无民心,又何以抗汉?钟离昧死又何惧?只怕钟离昧死后,大王未必如愿,能安享太平日子。”
韩信缓缓地抬头,望着钟离昧的目光,有说不出的复杂,也许钟离昧说的是对的,然而……他却没有反抗的勇气。
韩信沉声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做犯上作乱的谋逆之臣……”
“好!钟离昧必成全大王!”钟离昧寒笑一声,旋即道:“有三件事,想拜托大王。”
韩信沉重地点着头,说道:“你说,只要韩信能做到的,必然全力以赴!”
钟离昧仰面望天,看着方才韩信看过的西南的方向……乌江,那是项王最后自刎的地方,他当年奉项王命去汉营救夫人,却发现夫人逃出汉营,他又转而奔向乌江,却终是晚了一步。
钟离昧坚毅的黑眸渐渐湿润,渐渐迷离,不知是辣酒弥漫喉咙的痛楚,还是心底的不甘心,苍凉的声音渐渐艰涩。
他缓缓沉声道:“第一,每年项王的祭日,代我上柱香;第二,我曾答应过项王,会好好守护夫人,如今是做不到了,希望大王您能在日后,多多帮助她;第三……”
钟离昧垂首看着手中的紫竹箫,眉心一点一点沉重地蹙起:“这管箫……请帮我转交给小雅姑娘,我没什么好留给她的,就把这紫竹箫送给她做个念想吧,希望她好好保重……”
韩信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那支紫竹箫,他不敢去看钟离昧的眼睛。
“大王,兄弟我,愿这颗项上人头,能让你如愿以偿!保重了……”
长剑划破空气的那一刻,那个傲然挺立于世的男子,那个不染尘埃的男子,缓缓地倒下。
月影偏斜,将那墨色映得苍白凄凉。
一样的夜晚,却是不一样的心境,当年的钟离昧,与韩信把酒言欢,是为了救他一命。
而今晚的韩信,与钟离昧推杯换盏,却是为了要取其性命。
寒冬里幽冷的风吹来,无情地掠过树上的叶子,顷刻间,“唰唰”的响声,伴随的是打落了一地的枯叶。
满殿的落叶,竟是被那满地的血红色,染了一层触目的红。韩信悲恸地俯下身,将一片叶子拾了起来,月光下,那叶子上的红光,灼痛了他的双目。
良久,他无力地唤道:“来人……”
远处的侍卫闻声而至,拱手道:“大王有何吩咐?”
他背过身去,不敢再看地上男人那熟悉的身躯,他缓缓地道:“取下钟离昧的人头,将其尸体……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