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丈, 对于仙者而言一眨眼的距离,是一枚落花缓跌进水中的时间,够一个人说一句情话,也够濒死之人回光返照, 拼尽最后一口气刺出一剑。
雪怀的一生死敌——尽管雪怀时至如今依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确认了他的身份;他背后空门大开,千万道兵士的法术像他的后心奔去,但他什么都没有管。
眼见着雪怀完全没有留后手,他同样祭出了全身修为, 尖利的风声刺在耳边, 几乎让人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这是撞向刀锋、铤而走险的做法。入魔十七重,高于目前已知所有的仙者;对上银丹水平,经过灵火铳数倍增强的强烈星芒,未知能否到达什么境界。双方已经不再有任何的退路, 双方眼中只剩下了此生最强烈的仇恨,抛却其他的一切。
玉石俱焚。
那一瞬间,雪怀已经感觉不到了疼痛, 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 那种如同潮水般包裹他的、死亡一样的寂静和恐惧包围了他,他眼前一片空白。
他没有意识到他看到的是苍白的天幕——雪怀被那人手中长剑当胸穿过,在交锋的那一刹那瞬间被甩出十几丈远,重重地砸在地上。
而对面那人, 已经化为齑粉, 灰飞烟灭。
人已经消散了, 天幕中却开始浮现奇异的景色——大雪混合飞灰烟尘,当中还夹着千万朵不知名的花,染红的枫叶,轻轻落下。
好看又安静,安静得像个幻梦。
那魔鬼一样令人心悸的话音在空中回荡:“我死也要死在你手里,雪怀,我给你看四季风景,你是我的,黄泉路上,我们再来作伴。”
这句话音刚落,一片飞花触碰到雪怀的眼睫,而后泯灭无声,消散去了。
是个幻术。
但这一刹那,汹涌的委屈和难过把雪怀拉了回来,与之相伴的还有剧烈的疼痛——浑身上下仿佛被冻过的寒刃切碎了黏磨一样的疼痛,但他来不及哭,愤怒和委屈在这一瞬间完全控制了他。
他只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是当他发现娘亲和爹亲合伙起来逗他玩时的那种委屈,纯粹而热烈,挤满了他的心扉。
这怎么能?
那个人凭什么给他看这个风景?
他凭什么说,黄泉路上,要他作伴?
他这辈子除了两个人外,不会再在奈何桥上等别人。
一个是他母亲,已经先他而去;另一个人有着深红的双眸,银色的长发,他还没来得及给他看这种风景,其他人凭什么?
迷蒙间他看见了云错的脸,满脸惊慌的样子,好像还在哭。
可是雪怀已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记起云错嚎啕大哭时的声音,本能地想要笑一笑他,可是他痛得连眨一眨眼都不能,连呼吸一口都不能。
他看见云错在他眼前跪下来,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雪怀辨认了好久,才知道他在说:“求求你。”
他说:“我的事情做完了,我没有让你失望,我把魔族人都打散了才过来找你的,可是雪怀,求求你,求求你……”
雪怀却微微入神了。
他躺在他怀里,满眼看到的是他那双暗红的眼,云错的魔眸。从前这双眼里风云变幻,似有万千火烧云霞在里面翻涌,而现在它变得黯淡无光,再也照不见他的人影。
他为了赶过来,为了完成他的愿望,到底还是过度使用了力量,废了一双眼睛。
雪怀轻轻叹息一声。
这一声浅浅的低叹随着喷涌的血沫溅落在地上,雪怀居然还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低低的,温暖又柔软,似乎带着某种惘然。
他说:“云错呀……”
他上辈子刚死时,见过全白的上下四方宇宙,见过黑白无常,见过缱倦缠绵的彼岸花。他不畏惧死亡,只畏惧那种天地间唯他孤身一人的苍凉寂寞。
前生的奈何桥上,一个小鬼和别人津津乐道地谈论仙界新鲜事,眉飞色舞的:“诶,你们知道吗,仙主最宠爱的那个左护法和魔界人打仗的时候死了!那个左护法可有名,仙界一半少男少女都倾慕过的吧?叫雪怀,是冬洲雪家的独子。”
“我知道他,这么好的人,可惜了死的这么早。就是他那个君上,忒不值得了,人死了,还要说一声护法无能,造孽哟……”
彼时雪怀正盯着眼前的孟婆汤发呆,那碗底盛的东西是他娘亲给他煨过的鸡汤的样子。
孟婆说:“喝了吧,喝了好上路,下辈子又是一次开始。”
和他记忆里如出一辙,青花的碗底,是他对人世最后的留恋。可是那句话落入耳中后,他手一松,青瓷碗应声而碎。
他说:“我不入轮回,我要去寻仇。”
死人俱是一体魂灵,看不清谁的样貌,也彼此不知道谁是谁。别人笑他:“小哥!算了吧,死后寻仇,若是真做下什么事,要被捉回去不说,还要下十八层地狱受苦;若是没做下什么事,成了怨灵,耽搁你轮回啊!到时候世上你认得的人都一个个的死光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漂泊无依。”
但他是不管的。
他委屈——他凭什么这么对他?
他只记得,他逆着众鬼的人流往回走时,听见了身后人的窃窃私语:“唉,又疯了一个,多半是没有善终的。”
当鬼的感觉很奇妙。
他回了家,看望了卧病在床、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的父亲;看望了几乎库瞎眼的外婆和一夜之间满头白发的外公。
他心疼他们,可是他这种没有正缘牵绊的鬼没办法说话,也无法过去抱抱他们。
他去看了自己房间里养的吃垃圾的小饕餮,饕餮鬼能看到他,可是摇着尾巴兴奋地向他扑过来的时候,又扑了个空。屡次这么尝试之后,这只小饕餮哭了。一边哭,一边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前身后,帮他撕碎周围想要吞噬他的恶灵。
他去自己坟前看了看,望见了半红半白的花;看见了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来坟前吊唁。
看见了一个清秀的、书生气的青年,有些怅然似的站在他坟前,脸上一抹狰狞笑意稍纵即逝,随后又哭了起来。他坟前哭的人多,陌生人也有,大抵都是曾经恋慕过他的什么人。
因为没有看见云错,所以他就去找了云错,却看见这位昔日铁腕冷硬的君主,抱着他的骨灰坛,哭得浑身发抖。
上辈子,雪怀的记忆断裂在此,这一切的因缘际会、因果交织,他无从得知。
但当他再次感受到纯白死亡的召唤,感受到死亡的极致空虚时,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了什么。
那是他灰飞烟灭前的最后一段记忆。
他看着云错泣不成声,心里轻轻说,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喜欢自己的呢?
他陪了他大半辈子,死后也依然。
他是一只小鬼,浮游不定,始终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一天天地憔悴下去,看着他他一夜之间走火入魔,乌发尽雪。
越看,越懵懵懂懂地知道。
这个人,原来是喜欢自己的呀。
他看见云错万里跋涉,带着他的骨灰求访西天如来,求人起死回生之法;看见他带着大军压境,直逼冥府,希望冥府交出一个人。
可是判官告诉云错:“这种事情不是没有,齐天大圣逆改生死簿,使人长生;扁鹊起死回生,使死人复苏,不是不可以;但要归还魂灵,也得死者尸身完好。仙主,像您这样只给一捧灰的,纵然是天道,也难为您达成愿望啊。”
他看着他荒废了政务,成日潜心修炼,修为突飞猛进。
他真的没骗他,为了能和他成亲,云错一直将自己的修为压在仙道银丹、魔道五重的地步。
云错读医术,读怪谈,读上古绘卷,知道仙家最高一重修为名为“因果不沾”,他便想着,要是能逆转因果呢?
如果因果断裂,死亡不再让人分别,是不是就可以再见到他的小仙郎了?
唯一一个达到因果不沾境界的人是浮黎帝君星弈,听说他已经活了上万年。而云错只有二十五岁。
但他偏偏就这样修炼了下去,不知日夜,醉生梦死。他在袖中藏着雪怀的书信,有时两人来不及亲笔写信,便用法术保存声音,托青鸟传达。
他一遍遍地听着,一遍遍地修炼,醉生梦死,好像他还活着,就在他身边一样。那声音操纵着他的喜怒哀乐,使他坚信,雪怀一定还活着。
寂静的魔界山洞中,九五之尊的仙帝看着断崖下的风景,轻声呢喃。
“……为什么不下雪了?”
雪怀喜欢雪。
冬洲,为什么不下雪了?
“你一个人好好过吧。”雪怀轻轻告诉他,“我已经死了呀。”
这句话,他知道他没办法听见。他的鬼魂承受不了人间的阳气,很快就要灰飞烟灭了。云错出关前的最后一日,他跪坐在他身边,轻轻告诉他这句话。
云错当然不会听见。
可是雪怀却看见他哭了,哭过后又换上了笑颜,那是笃定、安稳的笑意。雪怀察觉到云错身上戾气猛然增长了一大截,便知道,他的功法已经大成了。
雪怀看着自己发飘的、快要消散的躯体,又说:“那我再陪你走一程吧。”
他其实不知道云错出关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只知道这短短几月时间,他们花费数十年心血建立起来的功业已经崩散。但他已经不在意了,功业虚名,当死了之后,谁也不认识谁,说出来又有几人听呢?
云错来到了他的坟前。
头七已经过去,雪家更新换代,尽是新面孔。
云错立在他坟前,轻轻扫去他墓碑上的残雪,温柔地看着上面的名字。
他叫他,声音中充满依恋:“雪怀。”
在他手中,暗红的蝴蝶双刀闪闪发亮,剔透冷冽,像雪怀眼下那滴红色的泪痣。
他的少年没有墓志铭,那些人轻慢到把雪怀的名字都刻花了,更不用说墓志铭。
而他,云错,此生如果有墓志铭,这些应该写上去:魔道十六重,仙道因果不沾;最纯正的仙家血脉和最烈性的魔族王室混合的血,背负着罪孽与冷眼长成的孩子,有朝一日终于踏上王座,成为万仙之尊。
——而后,自尽在一方不知名的坟墓前。
蝴蝶刀稳重有力地穿透心脏,再用最后的力气拧转。他沉默、冷静、专注地杀着自己,他在铤而走险,赌一把天道是否怜悯它,因果是否会为他逆转。
一个人的死亡,如同一抹魂灵的飘散,他们二人像水珠一样蒸发了,从此销声匿迹,不再在这个世界中存在。
“雪怀,奈何桥上,我来等你。”
雪怀醒来时,只觉得连这一生都走尽了。
他身边没有别人。饕餮鬼在他身边趴着,忽而惊醒,而后狂喜着扑过来,疯狂地舔着他的脸颊,满房间跑着绕圈子。
不多时,门外跳来一只小灰猫,也是疯了一样地过来蹭他的手臂、头脸。
雪怀有点恍惚,身上仍然疼痛。
但他强撑着下了床。
他也慢慢认出了这个房间——是他自己的卧房。
虽然陈设有些改变,但是熟悉的景象仍然鲜明。只是正因为太过熟悉,他一时间分不清现在身处何时,只有走出去,四处看看。
院中立着一个正在给花除草的老翁,一见到他出来,先是楞了一下,接着狂喜地喊出了声:“——少主???您醒了!”
其他人也闻声赶了过来,都是他们家一直以来的忠仆,一个个都欢天喜地的,对他嘘寒问暖。问他是否还有不适,是否要吃点东西,他都摇了摇头。
他四下看了一圈,有些懵懂似的,反应跟着慢了很多。最后才想起来问:“……其他人呢?”
“老爷谈生意去了,晚上才回来,哎呀,您醒了,我们马上报给他!”老翁说,“您在那场大战中受了重伤,睡过去半年呢。”
半年。
雪怀看着重新打点整齐的府邸,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没有落地。
他心里还装着一个人的名字,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问,别人也没说,也许是太过兴奋,一时忘记告诉他了。
既然他醒来时,云错不在他身边,那么肯定就是去做其他事情了。
他说:“我出去看看。”
却立刻有人面露难色地提醒道:“少主,你身体还不好,今日外头刚好百鬼夜行,出去冲撞招惹了就不好,这……”
雪怀听他这么一说看,却突然来了兴致:“百鬼夜行?好玩,我去看看。小饕跟着我,不用怕。”
原来他重来这辈子,已经刚好两年整了。
饕餮鬼立刻抱着他的大腿往上爬,直接爬到了他肩膀上,然后抱住他一条胳膊赖住不走了。
老翁想斥责这只小饕餮,雪怀却笑了,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饕餮鬼的头:“没事。”
小灰猫爪子不灵活,原地跳了半天,也跳不上雪怀的肩膀,雪怀就蹲下去,把它抱进怀里,就这样带着两只小宠物出了门。
天气晴好,本来无雪无风,雪怀走几步,停几步,有点累,也很容易出汗。
他身体依然很虚,可是这种从死亡的髡梦中醒来、重获新生的感觉,依然如同昨日。
他去熟悉的酒楼转了转,问了老板,用灵视往楼上看,看见了他父亲和别人喝酒的样子,笑一笑,没说什么,就像他刚来这一世的时候,接着往下走了。
他的步子很散漫,但是目的地却非常明确。
巷路尽头出现小桥人家,烟柳画台,华丽阔大的楼阁在雪中显得宁静安然。
是寻仙阁。
他走进去,问道:“上面还有人吗?”
老板认识他,说:“没人,都没人,这时候哪里有人来,百鬼夜行呢。去年那件事大家都记着,今儿个除了胆子大的,还有谁敢来?”
雪怀就带着笑,慢慢往上走。
寻仙阁果然空无一人,仿佛就是为他此刻的到来而准备的。
雪怀很安逸,他去了二楼外面的凉台,坐在高处饮茶,吃点心。雪纷纷扬扬地落下,阁楼中寂静,外面的骚动却越来越大。
百鬼过处,寸草不生。
雪怀站起来,往楼下看了一眼,望见栏杆处并无人倚靠,于是抿起嘴唇,起身要回去,回手关门,顺手撒了一把金瓜子。
没有人抢,只是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地上,仿佛碎琼乱玉,好听。
撒完后,雪怀又走神了一会儿,然后准备关门。
便闻见温柔的风声掠过——
外面的风景突然变了。雪怀手扶在门框边,还没有关闭,却见到雪突然变了颜色,变成了桃花一样的粉色。
再仔细一看,不是雪变了颜色,而是真真正正的桃花。庭院中参天桃树忽而在凛冽寒风中抽条、生长、迅速地开出花来,花瓣随风飘落,汇聚成漫天花雾,花香袭人。
紧跟着,山林百树齐齐褪尽花容,生长出蓬勃绿叶,云雾阴霾散开,日光透过来,亮得晃人眼睛。还在飘的雪融化成为雨,化成细丝一样的长段,晶莹剔透,看起来圆融甘甜;而后是绿叶变为风红,染红眼前一片,风云变幻,无穷无尽。
随时随地都有新叶生长、新花盛开,也有丹枫落地,枝杈凋零。云、雾、雨、风,快要让人迷住了眼睛。
这是他给他的承诺,不是幻术师造出的假象,而是真正地学会了号令万物生长的方法,能随意操控时节。
这种手段,唯有九洲仙主能有。
“还不出来?”雪怀笑道。
卡擦一声,是有人踩碎落叶的声音。下一刻,黑衣白发、双眸鲜红的青年人出现在他面前,自凉亭跨入他眼前,深深地看着他。
雪怀却带着他的笑意,歪了歪头,转身往回跑。他在前面慢腾腾地跑,身后人却急急忙忙地追,直到云错一把将他拉回来,小心翼翼地拉近怀里时,雪怀方才大笑出声。
云错低头看着他,微微喘着气,肩头耸动,眼睛暗沉如晦,没有光亮。
“雪……”
云错仿佛是在辨认他。他突然上前,忽而加深力道,将他狠狠地抱在了怀里。
他是如此用力,雪怀觉得自己的腰都快被他掐断了,连带着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那一瞬间,仿佛逼近火焰的人感知到热气,雪怀在那-刹那隐约抓到了眼前人的一些情绪,那是积压了极深,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绝望与庆幸,仿佛劫后余生,也仿佛失而复得。
是因缘让他们重逢,那个从出生就被众生抛弃的人,终于获得一次命运垂青。
——别怕,你叫雪怀是不是?我送你回家。
然后就有个胆怯的青年人,跟在他身后跟了一路,最后送了他一双鞋。
雪怀轻轻笑了起来。
他踮起脚,更加用力地回抱眼前的人。
他说:“敢问这位公子,姓甚名谁,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为何如此不成体统,见我第一面,就敢冲上来抱我?”
云错低头看着他,轻声说:“我姓云名错,从冬洲雪家来,要找一个人回去,和他成亲。”
雪怀也说:“那阁下看我如何?我名为雪怀,在等一个人接我回去,和他成亲。”
窗外桃花、雪花一起飘摇,纷纷扬扬落下,日光透亮,照亮两个人清透的眼神。
这是最合适的初见,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因为相思病一场,因为别离醉一场,最后月上枝头,花落水流,又逢君上阁楼。
一切正好,相遇不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