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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一 章尘埃落定(1 / 1)

过了两日,朱瞻基便下令班师回京,留下刘顺在乐安处理善后。到京城后,朱瞻基宣布褫夺朱高煦亲王爵位,废为庶人,将朱高煦及其家眷囚于西华门逍遥城内,大将王斌朱恒以及与朱高煦相约起兵的山东各地官员,重犯则关入大狱,约有数百之人,轻者罚去戍边,亦有千人之数。至此历经一个月,明宣宗朱瞻基便平了汉王之乱,天下重新归于安定。

朱高燨回来后,身体便抱恙,闭门楚王府休养。在后花园里他特别空出一所院子来,让乳娘带着乐安郡主居于其内,并安排阿绣降雪两个侍女亦住在里面,吩咐无他的许可,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张浩然又令幽冥十二少全部归于他的手下,听他调度,朱高燨便令他们日夜守在小院周围。阿狸便化名降雪,再以阿绣作掩护,暂时居于别院之内。其时阿锦已从南京回来,亦如以前一样贴身侍候朱高燨,却也进不得别院之内。朱高燨每日来亦来别院内逗逗小七,倒也过得悠闲,心中却在思想着如何能离开北京。

这日朱高燨与小七戏耍片刻后,便与阿狸在房内说话,阿绣扶风在门外守候。朱高燨便道:“昨日张辅大哥过来,提及二哥近来思绪低落,他便想咱们带着小七去看看二哥,也许二哥见了小七,会开心一些。”

阿狸担心道:“这个可以吗?如果让皇上知道了会生气吧?”

朱高燨道:“逍遥城只关着汉王一家,平素没有人过去。且张辅已经买通看守之人,明日你与一乳娘带着小七便去一趟。本来我想让阿绣去,可是宫中认识阿绣的人太多,万一路上让人看到毕竟不妥。你现在是个生面孔,再加上乳娘小七,应该不会引起人注意。”

阿狸点头,问道:“皇上就这么关着汉王么?”

朱高燨叹息道:“自从回京,朝中便对如何处理汉王争吵不已,以太后为首的杨荣等主张处死所有谋反人员,杨士奇等儒生却极力反对,主张囚其一生即可。皇上最后采纳了杨士奇谏议,为此已被太后斥责几次。”

阿狸听后不语,半晌方道:“如果一直这么关着也还好,怕只怕——”她不再说下去。可是这话已引起朱高燨的警惕,问道:“你知道什么只管详细告诉我。”

阿狸犹豫十分,终于道:“我知道的历史是汉王全家均被处死。”

朱高燨心中一惊,道:“可是皇上答应过饶他们不死,他金口玉言,怎可出尔反尔?”

阿狸摇头道:“到底为何我也不清楚,反正汉王的结局就是这样。”又怕朱高燨再三追问,便忙岔开话题道:“明日我们去到逍遥城,只要乳娘将孩子抱进去一会儿,我在一旁边守着,我们速去速回。”

朱高燨回过神来,道:“你切记万勿多言,怕二哥认出你来。我与慕容就在宫门外等候,果真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便立时进去接应。”

阿狸答允下来。次日一早,阿狸与乳娘小七一同上了马车,对外只说去寺庙烧香,朱高燨只要慕容扶风相随,两辆马车在城外转了一圈,复又进城来到西华门外,阿狸与乳娘小七下了马车,那张辅早已等候那里,见了她们,急忙领着三人进入宫门,来到一处高墙大院外面。阿狸抬头看去,门上方三个大字逍遥城。阿狸心中苦笑,这个监狱倒取了这么个名字来,可叫里面的人如何逍遥呢?

到了门口,已有一名狱卒模样的人等在那里。张辅停下脚步来,回首对阿狸乳娘道:“我也只能到这里。你们跟着他进去吧,我在此等候。”又看看小七,心里很是激动,伸手在小七头上轻轻摸了下。

那狱卒带着阿狸三人往里面走去。乳娘抱着小七,阿狸紧随着进入院内,身边不时有兵丁走过,把守森严。院中并无一棵树木,唯有几口巨大的铜缸置于空旷之地。四下几间石头砌成的大屋子,想来是囚禁犯人所用,只有房门却并无窗户。阿狸跟着狱卒进入一间大屋内,里面很是阴暗,她闭了下眼睛,再次睁开后方才慢慢看清室内情形。只见偌大的石屋一角,以拇指般粗的栅栏围起来,中间茅草铺地,地上却是躺着一人,发须甚长,衣衫褴褛。那狱卒转脸对她们轻声道:“便是那人了。你们快去。”

地上那人听到声音,慢慢抬起来头来,阿狸看了半天,方才看出是朱高煦的模样,只是形体大变,邋遢异常,哪里是当日那个风流自诩的汉王?阿狸心中不禁一阵心酸,再也没想到此次相见,他会是这般模样。

朱高煦乍一看到小七,颇为震惊,急忙扑到栅栏处,叫道:“小七,小七!”他双手扣戴着铁链,行动之时,叮当作响。

那乳娘是自幼便哺育小七的,朱高煦苏樱对她甚是不薄,来时朱高燨又再三叮嘱,她心中有数,见到朱高煦,她不禁难过道:“殿下!”急忙将小七抱至跟前,对小七道:“郡主,这是你父王,叫父王啊。”

那朱小七与父亲分别久了,已不记得朱高煦,只是看着父亲,两只眼睛忽忽闪动,也不言语。朱高煦伸出手来,轻轻触及她的脸宠,眼中却是流下泪来。那小七听到铁链叮叮之音,甚觉好玩,伸出手来抓住把玩。

阿狸只怕小七害怕哭泣,没想到小七好似心中有所感应,对着朱高煦竟然也不害怕。阿狸方才安心。又见乳娘在旁边照应,便悄悄地出了石屋。

一接触外面的阳光,阿狸的眼泪便落下来,心中却是感慨万端,想当日那个叱咤风云的汉王,今日落得这般阶下囚的惨状,实在是心中替他难过。又想张辅必然知道此中情况,不然亦不会百般央求朱高燨,让小七过来一见。又想到方才张辅满目期待之情,分明是对小七寄予了许多希望,想让朱高煦开心一些。

阿狸难过,不忍心再次看到朱高煦没落之态,便不再进去。过不多时,便见乳娘抱着小七出来,她急忙迎上去。那狱卒催促两人快速离去。出了逍遥城,便一眼看到张辅。张辅看到三人,面上一喜,上得前来,从乳娘手里接过小七,轻声道:“郡主,可看到你爹爹了么?”

朱小七对他有些认生,咿呀着挣扎,依然想向乳娘扑去。张辅没奈何只得又将她交与乳娘。乳娘自去哄着小七。阿狸忍不住道:“大人不必挂心,汉王见到小七很是欢喜,亦知道大人为他费心。”

张辅听到阿狸言语,心下感激,道:“多谢姑娘了。”

阿狸想着两人从前的意气风发,心下亦觉凄凉,便道:“大人可曾进去见过王爷了么?”

张辅沉默下来,神情黯然,道:“辅不敢进去,亦无颜进去。”

阿狸心中暗道他想必知道朱高煦狱中情景,心中胆怯,终是没有决心进去一见,便道:“相见不如怀念,见了只怕徒添伤心。不见也罢。”

张辅没想到一个侍女会说出这般话来,他不禁打量阿狸几眼,阿狸已觉失言,忙道:“快些出去吧,怕我们殿下着急了。”便与乳娘加快脚步。

几人出了西华门,慕容秋风正焦急地等候一旁,看到他们急忙将乳娘小七送入车内,阿狸亦跟在后边上了车。

张辅来到车旁边,对里面道:“多谢楚王了。”

车内朱高燨掀开帘子一角,道:“张大哥不必客气。”

张辅又道:“我这两日奉命去边关巡视,短则两月,长则半载不在京城,期间怕不能顾及这里的事情。别人不能托付,还请楚王殿下代为看顾些。”

朱高燨点头道:“里面的人是我兄长,纵然你不说,我亦应该顾全。你只管放心去吧,如有什么事情,我会派人捎信。”

张辅躬身一礼,闪身退至一边,朱高燨放下帘来,吩咐回府。张辅眼见马车行远,方才自行回去不提。

接下来几日,阿狸每每看到朱小七,便会想起逍遥城中一幕,心中便甚是伤感,此时方才体会当日姚广孝说出诸多惨剧时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许多事情他们明知结果,却无力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发生,心中痛苦,更较死者百倍。朱高燨这几日没有到别院里来,就连素日常在这里逗留的慕容秋风也不见踪影,阿狸问明阿绣朱高燨身体如常便不以为意,想是他们有事情缠身。阿狸因着烦恼朱高煦之事,也不在意。

这天上午,朱高燨忽然到来,阿狸看他神情疲惫,心中甚是怜惜,便与他轻轻按摩头部,嘴里轻声道:“我们终是快些离了这地方才好。”

朱高燨道:“莫如你随慕容小七先回——”他未说完,却被阿狸掩住嘴巴。阿狸急道:“我是不会再离开你的,你不要多说了。”

朱高燨将她拉入怀中,道:“傻瓜,不过一时权宜,你急什么?”

阿狸却道:“这些日子经历太多的生离死别,我亦怕这情景在我们身上发生。所以除非我死,我再不会离你远去。”

朱高燨叹息一声,两人相偎无语。

忽然门上几声轻响,听到八月的声音道:“少主。”

阿狸急忙离开朱高燨,上前开门,八月进来,冲她含笑点头,便来到朱高燨身边,道:“少主,方才四月过来,说是宫中宦官刘顺奉太后旨意,从狱中将王斌朱恒等汉王府诸将提出大牢,押赴刑场处斩。”

朱高燨一惊,道:“这么突然?是太后的旨意?皇上知道么?”

八月道:“一直以来太后便主张处死这些人,皇上刚开始与太后争执过,后来态度含糊起来,这几日更是不言语,听凭太后处置了。太后今日一早便下令提他们出来问斩。”

阿狸苦笑,该来的总归是要来,逃不过躲不开。朱高燨起身就要往外走,阿狸知道他要去宫中见皇上,也不阻拦,只道:“早去早回。”

朱高燨点头,带着八月等快步而出。目送朱高燨出门,阿狸回过神来,耳中传来朱小七嘻嘻笑声,她便闻声过去,却看到慕容秋风正抱着小七在院中玩耍。

阿狸来到他们身边,闷闷地坐在旁边石凳上。慕容秋风瞥了她一眼,道:“虽然已近三月,但天气尚冷,那上面不凉吗?我可不是殿下,不会对你怜香惜玉。”

阿狸闻言,心中一喜,道:“呀,慕容,你知道打趣我了。看来心情好转过来了。”

慕容秋风颇为不屑地看看她,转眼看到朱小七时,却又是满眼柔情。阿狸便道:“你不要太过娇宠她了,小心以后被你惯得没个女孩样子就惨了。”

慕容秋风道:“我不宠她难道宠你么?殿下说的,女孩子是富养,要宠着方好。”

阿狸哑然失笑,这个朱高燨,倒把她的这句话教会了慕容秋风。阿狸随口道:“你怎么不随殿下去宫中呢?”

慕容秋风淡淡道:“他是去救汉王的人,关我何事。依着我,他们早就该死了,何必去白费力气。”

阿狸知道慕容秋风对汉王府一直耿耿于怀,自然不会对他们的生死感兴趣,便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一直到下午,也没有看到朱高燨,阿狸心中略有不安。她在院中徘徊,到了晚上,朱高燨方才来到别院。

扶风八月退去后,朱高燨看着阿狸只是不语,神情沮丧。阿狸便道:“如何了?”

朱高燨沉声道:“就是如你所说的,王斌诸将都被杀了,一共六百多人,全部斩杀!”

阿狸虽然知道这个结果,但还是轻轻啊了一声。朱高燨道:“我见到皇上,他只说是太后执意为之,他亦无法。又说太后本来是想连汉王也一并除去,是他坚持不许,方才保住汉王及其家眷,以此作为条件,别的人却只能听凭太后作主。”

阿狸叹道:“这便是俗语说的一山还有一山高了。纵然是皇上也不能一言九鼎,遇到太后便没有办法了。”

朱高燨却哼了一声,叹道:“这是皇上不想救,如果他有心相求,太后亦拿他没有法子。皇上这么作,便是朝着你所说的情况发展下去了。”

阿狸不解道:“怎么讲呢?”

朱高燨道:“汉王将士一朝全被处死,你说消息传到逍遥城中,汉王会怎么样呢?”

阿狸恍然大悟道:“汉王定会指责皇上食言,依着他的脾气,非要把逍遥城闹得大乱不可。这下皇上便可以以大不敬之罪处死汉王。”她说着不禁打了个哆嗦。

朱高燨点点头,道:“但愿这只是我的猜想吧。也许皇上没有我想得那么不堪。”说着咳了几声。

阿狸心中不忍,道:“你已经尽力了,不要再费心劳力了。”伸手在他额头探了下,又道:“这些日子你身子竟然有些不好,仿佛旧疾要发作一般。”

朱高燨轻轻道:“你也信,那都是作给外人看的。我只是心累些。”

阿狸问道:“胡濙的药还一直有送过来么?”

朱高燨道:“一直没有断。便是在皇上那里打个掩护,好似我这残躯,活不久长,自然没有人惦记了。”说着苦笑一声。原来朱高燨一直在作着退出官场的打算,近日便假托身体不适,旧疾复发。宫中太医亦来诊治过,均以旧疾复发为由,上奏朝廷。所幸宫中人都知道楚王自幼身子虚弱,便也没有引起人注意。

朱高燨看看窗外,道:“我现在担心的还有张辅,如果张辅听到这个消息,亦会猜出这个结局,到那个时候,他便会不顾一切地赶回来。”

朱高燨所料不错,王斌等人被杀之事第二日便传到逍遥城中。朱高煦闻听这个噩耗,顿时如得了失心疯一般,在狱中大叫大闹,嚷着要见朱瞻基朱高燨张辅三人。狱卒自然不肯理会,那朱高煦拼尽全力猛砸栅栏,致使那围着他的栅栏坍塌,差点砸死一个狱卒。朱高煦发疯般冲向牢门,后来涌进数十名侍卫方才将他制服,将其手足复戴上铁链,足上铁链钉于地上,牢牢地将他绑住,令他动弹不得。朱高煦依然破口大骂,狱卒没奈何,只得层层上报,最后报得朱瞻基那里。朱瞻基听到后,便一面令人通传楚王即刻前去逍遥城,自己则带着海涛先行过去。

传旨之人到达楚王府,朱高燨早已等候许久,即刻带上扶风三月七月八月,并十余个王府侍卫,匆匆赶赴皇宫。他的车马直接进入西华门,把守之人认得是楚王,便也放行。待到了逍遥城门处,他下得车来,只见刘江与几个侍卫守在门外,见了他忙施礼。

朱高燨点了下头,吩咐扶风与楚王府侍卫亦在门外等候,自己却往里面走。

刚刚走进大牢内,便听到里面咆哮之声。虽然嘶哑,朱高燨依然听得出是朱高煦的声音。只听朱高煦骂道:“黄口小儿,竟然不守诺言,你当得什么皇帝?治理什么江山?可怜我六百将士,竟被你一朝斩杀,他们便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见朱高燨进来,朱高煦又指着他骂道:“好个四弟,劝降我时说得如何好听,可是结果呢,竟然将他们全部杀了!你们这些人言而无信,如何立足世间!张辅呢?叫张辅过来,让他看看他所保的好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让他看看清楚!”

朱高燨眼见狱中只有朱瞻基与海涛两人,想来是朱瞻基不欲旁人听到什么。他听到朱高煦对他指责,心下难过,道:“二哥,是小弟食言,惭愧之至。”

朱高煦厉声道:“张辅呢?叫他过来见我!”

朱高燨道:“他奉命边关巡视,并不在京城!”

朱高煦仰天大笑三声,道:“不在京城,巡视边关!”冲着朱瞻基吐了一口唾沫,道:“这就是你的计策,将张辅调出京城,然后又对王斌他们下手,好个歹毒的小人,心思竟然比你死去的爹爹毒辣百倍!”

朱瞻基一直听着朱高煦狂骂,却微笑不语,此时见朱高燨到来,便开口道:“二叔想是骂得也累了,来人,上碗水来!”

海涛急忙跑出去取了碗水过来,端至朱高煦面前,朱高煦手脚均被束缚,却奋力肩肘抵去,将碗推落在地,骂道:“朱瞻基,少在这里假惺惺的,你有本事把我也杀了!”

朱瞻基缓缓道:“二叔骂了朕半日,也要容朕给自己解释一下。非是朕不救他们,是朕实在救不了他们。为了二叔一案,朕已挨了太后几次申斥,个中情况,四叔亲眼所见,不信你可以问四叔。”对朱高燨道:“四叔可为朕作证,朕确实力排众议,力保二叔一干人犯。”

朱高燨慢慢点点头,道:“二哥,皇上所说属实,朝廷为此公案争议多日,陛下一直不主张对你们处于刑罚。”

朱瞻基道:“看吧二叔,朕没有忘记所说的话。只是太后与朝中一干大臣一直不放手,日**着朕作决定。朕也是没有法子,只好杀了他们,来换取二叔一家平安。”

朱高煦怒道:“你的这些话只好哄骗三岁小儿,我再也不信你所说的。他们都死了,你留下我又有什么用?干脆一刀将我也杀了!”

朱瞻基却道:“二叔,真是枉费朕一番苦心。朕若想杀你,早在乐安就动手了,何苦等到现在呢?”

朱高煦骂道:“你杀了我的将士,竟比杀了我还狠!这狠招,也只有你这个小畜牲才做得出来!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替我那些将士报仇!”

旁边的海涛喝道:“休得对皇上无礼!”

朱高煦呸道:“我便是对他无礼了,你又能怎么样?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趁早滚得远远地,不然看我——”他心头火起,又拼尽气力,束手的铁链竟然被他挣脱了些,看海涛离得近些,便将手中铁链甩出去,海涛吓得忙往后面躲去。

朱瞻基忙道:“二叔莫要跟下人动怒。”说着往前走了一步,谁知朱高煦突然之间又将手中铁链甩向了他,朱瞻基不曾提防,竟然一下子被他套住左脚,朱瞻基大惊,急忙往后退去,哪知朱高煦猛然收紧铁链,将他拉倒在地,朱瞻基便被他拖至身边,朱高煦一把握紧他的脖颈,狠狠地掐了下去。

朱高燨与海涛吓了一跳,待明白过来时候朱瞻基已被朱高煦控制住,眼见朱瞻基脸色开始发胀,朱高燨大惊失色,忙上前去道:“快放手!”用力去掰扯朱高煦的双手。

那里海涛亦大叫起来,外面的侍卫及楚王府侍卫都纷纷涌进来,刘江扶风等大惊,齐上前去帮忙,终于扯开朱高煦的手指,将朱瞻基救了下来。朱瞻基脱离险境,连声咳嗽,半日方才喘气平息一些。

朱高煦被众人用绳子复又死死地捆起来,绑得如同一只粽子般结实,再也动弹不得,口中却是不依不饶,依旧叫骂不止道:“朱瞻基,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朱瞻基脸色恢复后,心中怒火升起,他狠狠地瞪着朱高煦道:“你这个逆贼,身在囹圄竟然还想弑君!真是自寻死路!”

朱高煦又是一口痰吐向他,朱瞻基这次没有躲开,竟然被他吐到脸上,海涛急忙用袖子给朱瞻基抹去,朱瞻基勃然大怒。有侍卫便上前去将破布塞进朱高煦的嘴里,朱高煦说不出话,却瞪圆双眼,愤恨不已。

朱瞻基转身出得牢房,放眼望去,看到院中那几口大铜缸,便怒声喝道:“来人,将这大缸抬进去!再取些木炭火柴来!”

周围的侍卫不明所以,海涛忙道:“还不快快准备!”三四个侍卫便上前合力将那铜缸抬起来,颤巍巍地抬进牢房去。朱瞻基跟着进去,指着朱高煦道:“将这逆贼压于铜缸下面!”

那几个侍卫不敢违抗,只得将铜缸扣在朱高煦身上。那铁缸重逾数百斤,朱高煦被一下子压住,罩在缸底下。但紧接着,却听到一声怒吼,忽见铜缸动了几下,那朱高煦竟站直身子,居然将这几百斤的家伙顶了起来,众人一时震惊不己!

朱瞻基吃惊之余,心中却更加来气。这时几个人抬进几筐木炭柴火进来,朱瞻基道:“将这些全部堆在缸上,将大缸埋住!”众侍卫急忙将木炭柴火埋住铜缸,只留缸底向上。接着朱瞻基便喝道:“点火!”

一个侍卫点燃一支火把,将火把抛入木炭柴火之中,瞬间大火便燃烧起来。朱高燨方始明白朱瞻基居然想活活烧死朱高煦!朱高燨不禁又惊又怒,一把抓住朱瞻基的衣服,大叫道:“你——你要作什么?”

朱瞻基看着烧起来的大火,冷冷道:“二叔看不出来么?”

朱高燨转身就扑向火堆,却被两侍卫死死拦住,朱高燨大叫道:“扶风!”扶风闻声上前去冲那两个侍卫挥出拳来,朱高燨夺路奔到铜缸前,却见大火已熊熊燃烧起,哪里能够近到铜缸跟前!朱高燨忍不住哀嚎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三月等大惊,纵身上前,抱住了摇摇欲坠的朱高燨,连声呼叫,朱高燨却是急怒攻心,晕死过去。朱瞻基见状也吓了一跳,上前来连声叫道:“四叔!”一时石室内乱成一团。

大火烧得急了,冒出滚滚浓烟,扶风道:“这里不能再待,快些将殿下带出去!”三月依言抱起朱高燨,冲向室外。刘江亦对朱瞻基道:“陛下也出去避一下吧。”

朱瞻基便跟着出来,看着朱高燨脸色惨白,不省人事,他心中担忧,忙对海涛道:“快传太医!”

海涛急忙往外跑。这里三月对着朱高燨人中掐了几下,扶风找了些水过来,二人慢慢给朱高燨灌了进去,好一会儿,朱高燨方悠悠醒了过来。扶风喜道:“殿下醒了。”

朱瞻基忙上前道:“四叔,你可吓死朕了。”

朱高燨慢慢恢复意识,转头看着那石屋流下泪来。半晌哽咽道:“回府。”

扶风与三月搀扶着朱高燨起身,朱高燨看也不看朱瞻基一眼,径直向门口走去。七月八月等与楚王府众侍卫亦跟随着出了大门,上车而去。

看着他们走远,朱瞻基心中有些失落。这时海涛带着太医赶来,不见朱高燨,便不知所措,却也不敢问朱瞻基。那朱瞻基死死盯着石屋,刘江侍立一旁,碰到他的眼神,蓦地打了个冷颤。

朱瞻基突然对他使了个眼色,道:“进去看看人死了没有。”

刘江应声走了进去,不一会便出来,道:“铜缸已烧得通红,人怕是只有骨头了。”

朱瞻基闻声不语。他眼睛扫过远处的几间石屋,那里面囚着朱高煦的四个儿子。朱高煦共有六子一女,两子夭折,只剩下四子,此次乐安被俘带回来一同关在逍遥城内。朱瞻基听到朱高煦已化为白骨,便冷冷道:“来人,将反贼朱高煦四子全部处死!让他们父子在黄泉路上也作个伴吧。”

刘江浑身一颤!朱瞻基瞪了他一眼,刘江忙冲着几个锦衣卫一挥手,那几个侍卫便冲进了石屋内,听着几声惨叫,便是刘江见惯多少血腥场面,心里此时也是毛骨悚然。

朱瞻基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朱高燨的马车刚刚回到王府,便传来了朱高煦四子被杀的消息,朱高燨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眼睛登时就直了,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扶风三月等怕他有个闪失,急忙将他送进卧室,安顿下来,朱高燨方始大放悲声。

待到夜深之时,阿狸方才在扶风阿绣掩护之下来到朱高燨身边,朱高燨看到她时,已欲哭无泪。阿狸心中难过,上前来抱着他以示安慰。

许是大受刺激,次日朱高燨竟然发起烧来,连续两日水米不进,整个楚王府乱成一团。宫中太医也频频出入,连太后也惊动起来,亲自过来探望一番。还好胡濙自仁宗登基后便调任京都,他听得消息,急忙过来给朱高燨诊治调理,朱高燨方才慢慢清醒过来,大家亦松了口气。朱高燨清醒后变得诸事冷淡,任谁都不多理。

这天晚上,朱高燨走出房来,阿锦忙上前给他披上一件斗篷。朱高燨来到庭中,看着满天的星星,一语不发。

也不知坐了多久,听得一阵脚步声响,他转身去,只见朱瞻基带着海涛踱了进来。朱高燨慢慢站起身来,正想行礼,朱瞻基急忙道:“四叔免礼。”

朱高燨脸色冷淡,却不说话。

朱瞻基打量他一番,道:“四叔这一病,又消瘦许多。”

朱高燨依然不语。

朱瞻基冲海涛挥挥手,海涛退了下去。朱瞻基便道:“四叔,你这是为了二叔生朕的气么?”

朱高燨冷冷道:“微臣不敢。”

朱瞻基叹道:“你嘴里说着不敢,心中却是怪朕狠心杀了他们。便是朝堂民间,亦多有议论朕对待亲叔手段残忍,楚王竟被惊吓至病的说法。”

朱高燨心中刺痛,道:“我倒真是被吓倒,竟不知何时你变得如此狠心无情。”

朱瞻基却道:“无情?难道我生来便是无情么?我的无情亦是被他们逼出来的。四叔却不想想,如果朕与他易位而处,他难道会放过朕么?且不说这些,单只说数月前他对朕的追杀,从南京一路追到山东,如果不是朕命大,早就作了他的刀下鬼!只可惜阿狸,为朕枉送了性命!四叔难道不想替她报仇么?”

朱高燨嘴唇哆嗦,道:“汉王有罪你杀他,那四个幼子却有何罪,你竟然下此毒手?将汉王一脉赶尽杀绝,我竟不知,你的心居然如此狠毒!”

朱瞻基道:“自来成大事者,莫不心狠手辣。如果心慈手软,只会作他人的案上鱼肉!今日朕若不斩草除根,难保他日他的子孙不来找朕报仇。索性一并除了,以绝后患的好。”

朱高燨点头道:“好个以绝后患!那么陛下怎么打算处置于我呢?是不是亦想对我也来个以绝后患?”

朱瞻基忽然眼中泛雨雾来,道:“四叔竟然如此看待朕么?朕与你自小一处长大,虽然名为叔侄,实则如兄弟一般,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没有你我感情深厚。朕怎么会对你下手呢?”

朱高燨摇头道:“你现在是皇上,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阿基了,我竟然不认得你了。”

朱瞻基道:“四叔不管如何看待朕,在朕心时,始终有着四叔。当日阿狸在世之时,曾拿刀逼着朕起誓言,永远不许伤你!她却不知道,我怎么会对你下手呢?”

朱高燨听到他提及阿狸,复咳嗽起来。

朱瞻基忙道:“四叔可觉得要紧么?”

朱高燨挥手道:“一时还死不了。”他喘息一阵,道:“我这身子也不适合在北方多呆,想着回南方去渡过残生,请陛下恩准吧。”

朱瞻基心中一凉,苦笑道:“你是不想原谅我了。”

朱高燨道:“你自觉没错,又何来我原谅之说呢。”站起身来,道:“恕臣病中礼数不周,臣觉得身子不适,想回房休息。陛下请便吧。”起身走开,竟然将朱瞻基一人留在了庭中。

朱瞻基独自在站立许久,叹息一声,转身走出门来,迎面一个女子走了过来,一猛见到朱瞻基,倒吃了一惊。朱瞻基瞧过去,只觉此女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那女子忙道:“奴婢见过陛下。”

朱瞻基蓦地想起来,道:“你是那个在乐安给楚王送药的侍女?你叫——降雪?”

那女子正是阿狸,她正想去看朱高燨,没想到却正遇到朱瞻基,此时听得朱瞻基言语,便顺势道:“正是奴婢。”

朱瞻基道:“楚王殿下现在身子可好些了么?”

阿狸道:“这几日好一些。还是胡大人的药物有效。”

朱瞻基点点头,阿狸道:“陛下如果没有吩咐,奴婢先行告退。”朱瞻基挥手令她自去。阿狸急忙转身,却也不敢往朱高燨卧室去,只得向着旁边厢房走去。

朱瞻基无意中瞧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甚是熟悉,一颗心莫名的跳起来,他下意识地道:“且慢!”

阿狸吓了一跳,只得慢慢回过身来,微笑道:“陛下可有吩咐?”

朱瞻基见她一双灵动双眸,月亮下熠熠生辉,不禁神思恍惚。却听身后一人道:“降雪你怎么回事?取个东西也这般磨蹭。郡主急着找你呢?”

只见阿绣从门外走来,对着降雪埋怨,转眼看到朱瞻基,方才省悟,急忙屈身行礼。朱瞻基让她起身。阿绣便对阿狸道:“你先去哄郡主吧,我来听陛下吩咐。”阿狸应声急忙退后两步,转身匆匆出了院落。

朱瞻基看着她消失,心中有些不舍,却听阿绣道:“陛下有何吩咐么?降雪初来王府,怕对陛下言语冲撞了。请陛下见谅。”

朱瞻基便道:“这个降雪,是哪里人?以前倒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阿绣笑道:“当日在宫中时,陛下与楚王殿下的侍女随从相互熟悉,陛下自然认得我们,只是我们搬入楚王府后新添了不少人,怕是陛下一时也认不得。这个降雪便是新来的,听说是洛阳人,王府管家看她伶俐,便买了进来,现在与奴婢一起服侍着乐安郡主。”

朱瞻基点点头,那边海涛走了过来,朱瞻基便道:“回宫吧。”与海涛离开楚王府。看到他们离开,阿绣方才松了口气,心中暗暗叫苦,回去与阿狸计较不提。

次日上午,朱高燨来到别院,逗弄下朱小七,便与阿狸闲谈。语及昨夜碰到朱瞻基之事,阿狸道:“他来这里作什么?鬼鬼崇崇的,倒叫人摸不着头脑。”

朱高燨却是担心道:“他怕是对你有些上心了。”阿狸道:“以后我只不再见他便是。”

慕容秋风掀帘子进来,朱高燨看了他一眼,道:“现在如何了?”

慕容秋风道:“殿下所料不错,英国公在关外得知王斌等被杀的消息,便立即回来,一路上不眠不休,狂奔七八日,跑死了十匹马,现在应该到了郊外乱葬岗。”

阿狸听到这里,便知道张辅闻讯回来,心下着急道:“叫人跟着了么,不然会出人命的。”

慕容秋风道:“八月一直守在那里。”

乱葬岗,便是胡乱埋葬死人的一片坟地,多是穷困潦倒之人的葬身之所,后来多有被处死之人亦被扔到这里一了了之。当日王斌等被杀之后,无人敢去收尸,便被弃此处,朱高燨派人将他们就地掩埋。前几日又将朱高煦遗骸收拾了,连同他四个儿子一起葬在旁边。便不过数日,这片土地方便又添了数十座新坟。

春雨绵绵,夹着寒风扑打在人的脸上,虽说三月春风,亦是甚觉寒冷,给这片坟茔增添许多凄凉。

远处一声马嘶,惊得树上的乌鸦飞了起来。得得的急促马蹄声中一骑白马奔了过来,马上之人白衣如雪,容颜憔悴。等奔到了这数堆新土前时,马上人跳下马来,却是脚步不稳,栽倒在地。可是他马上爬起来,没走几步又摔倒在地。这次他没再能起来,用双手扒着地,一点一点地爬到一座坟前,待看到墓碑上的名字时,放声大哭,声音凄厉,直入长空。

过了许久,他方才止住哭声,站起身来,去到旁边的十余座新坟边,挨个拜了几拜,复又回到方才痛哭之处,撩起身上已然湿透的袍子,仔细地将墓碑擦拭干净,后退数步,大声叫道:“是辅误你!”一头撞向那墓碑!

眼看着就要血溅当场,忽然坟后跃出一黑衣人,一把将他抱住,道:“英国公且慢!”

那撞碑之人正是张辅,他抱着必死之心,却被人死死拦住。张辅挣扎几下,却发现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转头看去,只觉这个黑衣人甚是眼熟,他想想道:“你是楚王殿下的人?”

那黑衣人微笑道:“正是。我是八月。”

张辅记起来曾与他在乐安见过几面。他嘶声道:“是楚王让你来的么?”

八月道:“是。少主说要大人如要寻死,就请暂缓一下,待见过一人后再作决定。”

张辅却心思茫然,索然道:“要见何人?”

八月仰天一声呼啸,树林后面闪出一辆马车。八月道:“少主说,等大人到了地方,便知道了。”张辅心如死灰,如痴如呆,一任八月搀扶着上了马车,一扬马鞭,马车疾驰而去。

过不多时,穿过树林,来到一所破旧的庄院旁边。庄院占地颇大,甚是冷清,八月带着张辅进了院子,只见到一个老态龙钟的仆人正在打扫。那老仆看到八月,便向他低头问好,又指了指西边一所屋子。八月含笑点头,与张辅来到那屋子前面,停下脚步,道:“大人自己进去吧。八月还有事情处理。”说完转身就走。

张辅心中疑惑,慢慢踏上台阶,进入屋内,只见窗下一白衣男子席地而坐,形容清俊,长眉凤目。张辅目之所及,忽然喜极而泣,几步奔到男子身边,跪下来抱住他的双膝,道:“阿煦!”

那白衣男子正是朱高煦。当日朱高燨带着幽冥十二少及侍卫进入逍遥城之时,便已作好了救他的准备。朱高燨令人找来与他身材相貌相仿的死囚,混入众侍卫之中一起来到逍遥城。朱高燨没想到朱瞻基竟然会火烧朱高煦,一时惊怒晕厥,扶风与八月等趁着大乱之际将朱高煦换了出来,迅速换上侍卫服饰,随后朱高燨回府,命人将他送至城郊躲避起来。朱高燨料到张辅回京必先去朱高煦墓地,便令人守着,只等他一现身,便带他到农庄来见朱高煦。

此时张辅见到朱高煦,自是百感交集。朱高煦却目光呆滞,只扫了他一眼,双目依然投向窗外,看着窗前一株梧桐树寂然无语。

张辅见状,心中难过,道:“我知道是我害了你,你心中怨恨也是应该。纵然你此时杀了我,我亦无怨言。”

朱高煦一语不发。

张辅轻声道:“阿煦,你我离开这个地方,远赴草原可好?我知道祁连山处有一山谷,终年四季常青,我们便住在那里,再也不理会中原的一切是是非非。我们闷的时候可出去骑马射猎,听说那里有狼群出没,我们便去猎杀恶狼,你的身手我知道,我的身手你也清楚,我们便比一下,看谁杀的狼多……”

张辅轻声说着,朱高煦却如同没有听到一般,没有一点反应。张辅却不以为意,只要他还活着,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慢慢诉说着以后两人的生活,渐渐地意识模糊起来,连着数日他都在路上奔波,身体已是疲倦至极,此时见到朱高煦尚在人世,欣喜安心之余,困意便袭上来,说着说着他不觉俯在朱高煦脚边,沉沉睡去。睡梦之中几滴热泪落在他脸上,他亦无知觉。

张辅一觉醒来之时,却是红日当头。他睁开眼来,却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棉袍,正是朱高煦身上之物。张辅喊了几声,却是无人应答。他心中一惊,四下里张望,只见案几上刻着几行小字:世间再无朱高煦,天地万物皆了空。勿寻勿念,各自珍重!

张辅血往上涌,急忙奔出门来,见老仆人走了过来,急忙问道:“他去哪里了?”

那老仆被他神情唬了一跳,指指着旁边的马厩,道:“一个时辰前他骑了匹马往着北面去了。”

张辅跳了起来,来到马厩处牵过一匹马来,翻身上马,打马出门,向着北方追了下去,他不断的以鞭打着马背,那马亦疯般急驰,朝着北方驰出数十里来,却哪里看到朱高煦的影子,眼前太阳西落,夕阳如血,张辅大恸,勒马长声呼道:“你终究是不原谅我了!”

楚王府内,八月将农庄里的事情向朱高燨仔细说了一遍,最后道:“张大人亦没有再回京城,属下追上他时,他让属下给少主带一句话,他说:‘从此他便在边关戍守,不再回京城里来了。”

朱高燨还未曾说话,阿狸长叹一口气,道:“两个大男人,搞得这般生离死别一般,无趣得紧。”却是取出手中帕子来,偷偷拭去眼中泪水。

八月见状便悄声退出房间。朱高燨轻声咳了一声。阿狸看他一眼,道:“昨日你与我说了相救汉王一事,你当日石室中晕倒,可是早就算计好了呢,还是事发突然,被惊吓到的?”

朱高燨笑了一声,道:“原来你也听到我被吓病的传闻了?算计倒算计好了,只是没算计到皇上竟然会施以火刑,当时心中又急又怒,不知怎么就晕了。”他复又想起当日朱瞻基的凶狠模样,不禁心中一凛。

阿狸却也感觉到他的不安,握住他的手,道:“你放心,我不会让那个皇上伤害你。”

朱高燨与她十指相交,道:“他伤不了我。我只是痛心,他不再是当日那个与我一起长大的人了。”

阿狸笑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顺着我说呢?便让我充当一会女英雄又怎么了?你就当一会小男人嘛。”

朱高燨笑道:“这一生怕你要失望了,我小男人是作不了的。”

忽然门外几声响,慕容秋风走了进来,脸上神情古怪,欲言又止。朱高燨道:“有什么但说无妨。”

慕容秋风道:“逍遥城传来消息,汉王妃与几个侍妾上吊自尽了。”

阿狸啊了一声,怕朱高燨难过,朱高燨却已是没有泪水再流下来,他低下头来,半晌道:“你去准备棺椁,待我换了素服,一起去逍遥城吧。”

慕容秋风应声出去。朱高燨对阿狸道:“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二嫂性子刚烈,这般失去家人,想来早有去的心了。只可惜我不能出手相救助于她。”

阿狸安慰道:“你已尽力,莫要再过多自责。”

朱高燨便出去换了衣衫,带着扶风及九月十月十一月等出去。这里阿狸与阿绣看着小七,心中亦是不宁。

正在这个时候,却听到外面一阵喧哗,阿绣与阿狸对望一眼,出得门来,只见院门处传来吵嚷之声。不一时,八月进来,对阿狸道:“宫中那个叫海涛的宦官来传皇上圣旨,说是太后想要见见乐安郡主,要乳娘带了郡主进宫,还特别指出,”他看了阿狸一眼,道:“要侍女降雪一同前往。”

阿绣惊道:“这如何使得?郡主不能去,降雪亦不能去。殿下偏偏此时外出办事,可如何是好?”

八月道:“此时三月与十二守在门口,那宦官与侍卫便是想进来也不能,只是如此僵持亦不是个办法。姑娘看如何做呢?”他眼睛看着阿狸。

阿狸沉思片刻,道:“太后与皇上下旨要小七入宫,如果我们刻意不许,反倒让人生疑。你出去,就说我与乳娘准备一下,便带小七跟着他们进宫。”

阿绣急道:“皇上指名要你进宫,看来是盯上你了。你要是被他认出可怎么办?”

阿狸道:“还能怎么办?到时我会见机行事。八月,你与十二一起随我入宫去,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记住,一定先保住小七,将她安全带回来。”

八月略一迟疑,道:“那姑娘你——”

阿狸道:“我自有脱身之法,你们倒不用担心。你先出去吧。”

八月只得转身出门来,对海涛道:“公公稍候,郡主与降雪姑娘收拾一下便出来。”

十二月却是瞪起眼来,八月忙冲他使了个眼色。海涛倒也机警,听到她们奉旨入宫,便微笑道:“好说。我也是奉旨行事,还请各位侠士见谅。”他显然知道面前这几位是幽冥十二少,心中也不敢多加得罪。

不一会儿,乳娘抱着朱小七,降雪跟着后面,三人走了出来,海涛忙上前去,笑道:“请郡主和降雪姑娘跟着我来吧。”

阿狸与小七三人便随他出了府门,八月十二月亦跟在后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海涛请三人上车,自己骑马随行,后面跟着十几个侍卫,一行人快马来到皇宫门口,海涛掏出腰牌来,侍卫放他们进入宫中。

马车却是一直将他们拉到一处僻静地方,才停下来。阿狸下车一看,倒怔住了,这里正是芳华苑,以前她常住的地方。海涛笑着对阿狸道:“降雪姑娘,请带着郡主进去吧,太后皇上都在那里等着呢。”

阿狸与乳娘小七便进了宫门,八月十二亦要进去,海涛上前拦住,为难道:“二位侠士,还是不要为难我吧。太后皇上只要她们三人进去。”

十二月不肯听从,便想强行进去,阿狸忙道:“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们,不可硬来。”

八月拉了拉十二月,对阿狸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出声招呼一下即可。”暗示只要她一呼喊,他二人便可知晓。阿狸点点头。

三人进到里面,只见紫萱已等在那里。阿狸对着她微微一笑,紫萱看着她微感困惑,却道:“请随我来。”

带着三人行过前厅,来到以前阿狸居住的厢房。阿狸心下更是疑惑。只听紫萱道:“降雪姑娘请进房内略候一下。乳娘带着郡主随我来吧。”

阿狸迟疑一下,那乳娘与小七跟着紫萱进去到一边房间里面去了。阿狸在外面倾听一下,依稀听到乳娘逗弄小七的声音,方始放下心来。她抬头看看自己以前住的屋子,不觉信步走了进去,房中一切摆设均无改变,便如她离去时一模一样。不错眼间看到窗下的一株茉莉花,那是阿青平素所爱,一直殷勤浇灌,想是房间内甚是暖和,这时虽不是茉莉花开花时节,却也盛开许多,房间内花香袭人。

阿狸一时想起阿青,心中伤感,当日在乐安,也没有去阿青坟头一祭,想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自幼颠沛流离,最后竟然落得惨死的结局,不禁唏嘘起来。转眼看到一花盆旁边一枚绣花针,她下意识地拿起来,摘下几朵茉莉花,下意识地随手穿起来。

却听到身后一声轻响,阿狸倏地转过身去,只见朱瞻基立在她不远处,满脸惊喜之色,眼眶湿润,动容道:“阿狸!”

阿狸吃了一惊,手中茉莉花串掉在地上。她不及去拾,急忙屈身道:“奴婢降雪参见陛下。”

朱瞻基慢慢走到她身边,仔细看着她的脸,阿狸低下头来。朱瞻基轻声道:“这张脸朕不认得,可是你的身影朕却是熟悉。这是阿狸的身影。”

阿狸朗声道:“陛下想是认错人了,降雪自幼生长洛阳,前些时间方才进京入了楚王府。陛下说的那个人,奴婢亦仿佛听王府中人提及过,是故去的楚王妃。不过府中从来没有人说过奴婢生得与王妃相像。”

朱瞻基听得此番话语,慢慢道:“是么?那么是朕认错人了?”

阿狸道:“降雪从未见过陛下。陛下自然亦不认得降雪。自然是认错人了。”

朱瞻基见她态度决绝,心如刀绞,便道:“也许吧,朕或许认错了。”他转眼看着房间中的陈设,道:“这里曾住过一个姑娘,是朕喜爱的女子。这所院落虽然地处偏僻,可是因为她的存在经常充满欢声笑语。多少次我曾在院子外面听到她爽朗的笑声,心中便是再苦再累,只要听到她的笑声,便会烟消云散。”

阿狸哦了一声,故意道:“那么这位姑娘现在在哪里呢?”

朱瞻基道:“她为了救我,坠落悬崖之下。我派人找寻,却也没有见到她的尸骨。刚开始我也以为她已经死去,但时长久了,我便想,也许她并没有离开人世,在哪个地方生活着也有可能。”

阿狸道:“陛下对那姑娘如此情深,只叹那姑娘福薄,无命消受了。”

朱瞻基闻言一声叹息,道:“我知道今生是无缘了。心中惟愿她如果真的尚在人世,便要好好地活下去,要时常开心大笑,我便心满意足了。”

阿狸心下感动,半晌方道:“陛下心愿感人,那人如果在世,一定会好好的生活下去。”

忽听门外脚步声,海涛在门口道:“启禀陛下,楚王请求见驾。”

阿狸闻听心中欢喜,急忙往外走,朱瞻基眼中满是失落之意。当阿狸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耳边隐约有声音道:“阿狸——留下了来可以么?”

阿狸只顿了一下,却又飞快的奔了出去。朱瞻基长叹一声,一眼看到遗落地上的那串茉莉花串,弯下身来捡了起来,眼中不觉模糊。他将花串拢入袖中,走出房来,只见阿狸已从旁边房间唤出乳娘小七,将小七抱于怀中。紫萱亦站在一旁边侍候。阿狸见他出来,便道:“请陛下让人带我们见楚王。”

朱瞻基点点头,转向海涛道:“传楚王,奉天殿见驾!”海涛急忙先行离去。朱瞻基对阿狸道:“你们随朕一同去奉天殿吧。”

奉天殿外,慕容秋风与扶风并幽冥十二少立皆立在殿外等候。朱高燨站立殿中。他与慕容秋风刚将汉王妃及几侍妾葬于乱葬岗,王府便来人报阿狸与小七被传召入宫。朱高燨心下着急,带着人迅速回到城里,径直到了皇宫,请旨面圣。过了一会儿,海涛便请他来到奉天殿内,等候皇上召见。

朱高燨心中思索着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忽听得殿外人声响起,继而脚步匆匆,慕容秋风等人均齐齐参拜,他便知道朱瞻基来到。正欲转身接驾,一眼看到阿狸抱着小七奔进大殿,朱高燨心中一喜,急忙迎上前去,想伸手去拉阿狸,忽然看到阿狸身后跟着的朱瞻基,他的手便顺势落在小七的脸上,抚摸着小七,嘴里却道:“小七还好吗?”

阿狸心中明白,忙道:“好,都很好。”

朱高燨点点头,方始冲着朱瞻基躬身道:“参见陛下。”

朱瞻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海涛刘江等几名侍卫。他道声平身,慢慢地踏上几级台阶,来到龙椅旁边,却是没有坐下来,他看看面前的黄色龙椅,又转过身来看看大殿,往日满是朝臣的大堂今日空荡荡的,格外显得空旷。他慢慢坐了下来,终于开口道:“四皇叔急着见朕,可是怕朕抢了你家小七么?”

朱高燨倒没想以他开口便是这样反问他,道:“小七年幼尚小,不懂礼仪,只怕惹太后皇上生气,还请让她早日回府,待长大一些,再来面圣不迟。”

朱瞻基微微一笑,道:“朕知道,四叔一定会将小七养得知书达礼。她母亲是江南女子,将来她长大了,定然也出落得不会差。”

朱高燨趁机便道:“前几日臣请旨,欲回江南养病,今日禀明陛下,臣已收拾停当,就在这几日,便会离京南下。”

朱瞻基闻言不语,顿了下方道:“四叔执意要走,朕亦不能强留。前日朕也将此事跟太后提及,太后虽然舍不得四叔离开,但是南方气候对四叔身体有益,太后也只有应允。只是提到虞家小姐,四叔作何打算?”

朱高燨道:“虞家小姐既已答应作我侧室,这几日我便着人接入府来,随我一起南下即可。”

朱瞻基看看阿狸,阿狸却是没什么反应。他点头道:“如此也好。”

朱高燨又道:“昨日得知赵王向陛下请辞贴身护卫军,臣在此亦向陛下请求,楚王府的那只护卫军也没有什么用途,倒平白浪费国库米粮,现也交与陛下处置吧。”当日仁宗朱高炽在位时,朱高燨与朱高燧曾向他请辞过王府的三支护卫军,仁宗念及旧情,只收回他们两支队伍,留下一支给他们。朱瞻基即位后,朝中大臣亦对各亲王护卫军议论纷纷,赵王朱高燨已经知道当日东征大军差点突袭彰德之事,心中害怕,便极力向朱瞻基投诚示好,再次请收回护卫军。朱瞻基推让一翻也趁机收回军队。朱高燨今日提及回南,便也索性将护卫军一并交与朝廷,以免再受人非议。

朱瞻基闻听此言,心中明白朱高燨用意,便道:“四叔的护卫军一向人数不多,便是留着也无妨。”

朱高燨却道:“臣实在用不着这些军队,还是请皇上将他们派在保家卫国的地方吧。”

朱瞻基点点头,道:“四叔如果执意要求,朕答允便是。只是四叔今日去后,不知何时能再见面。”

朱高燨道:“山高水长,总会有再见之日。”

朱瞻基的眼睛划过他们,看向大殿外的长空,轻轻道:“张辅走了,你如今也要走,你们都要离开朕,剩下朕一个人。想来古人叫皇帝作孤家寡人,便是这个意思么?”低下头来拍拍龙椅扶手上的金龙,道:“当日跪在丹陛下面仰望这龙椅之时,总觉得它是多么高不可测,充满诱惑,等今日真正坐上来的时候,却觉得并没有想像中的舒服,甚至时时有寒意涌来。这个,便是所谓的高处不胜寒么?”

阿狸听他语气中几多寂寥,不禁恻然。朱高燨亦觉有所触动,道:“独霸高处,自然难免清冷。那高高在上的地方,并非人人都能登得上去。既然上去了,便也好好守着,方不负上天恩赐。便是有着多少感慨寂寞,也只好暗自消化了。”

朱瞻基黯然道:“自古为着高位,你争我夺,生出多少爱恨情仇出来。得到王位的,并非得到所有,失去王位的,亦非失去所有,总是各有所得各在所失。有时细细想来,倒不知究竟值亦或不值?”

小七在大殿中呆得久了,一时烦燥起来,扭动着身子啼哭一声,阿狸急忙拍拍她的后背。朱瞻基看看小七,又复看看阿狸,终于道:“你们——去吧。”

朱高燨向上一揖,道:“多谢陛下。”转身与阿狸并肩出得大殿。

朱瞻基心中无限酸楚。他挥挥手,刘江带着一众侍卫退了下去,偌大的宫殿之中只剩下他一人独坐在龙椅之上。他环视四处空空荡荡,忽然一阵莫名的忧伤涌上心头,他急忙从龙椅上起身,奔了出来,殿外的海涛及众侍卫不明所以,连声问道:“皇上陛下有何吩咐?”

朱瞻基却并不理睬他们,四下找寻,等来到大殿走廊的尽头处,终于看到了不远处慢慢远去的一行人影。刘江与海涛相顾看看,海涛微微摇头,刘江轻声道:“微臣现在去阻拦他们么?”

朱瞻基双手抓紧前面的玉石栏杆,咬牙不语。刘江也不敢擅自作主,却又恐朱高燨一行人离去后再想要捉拿难上加难,便冲一侍卫递了个眼色,那侍卫会意,正待离去,朱瞻基却嘶声道:“罢了罢了!让他们出宫去吧。任何人不许阻拦!”

众人领命,不敢再有举动,眼睁睁看着朱高燨阿狸一行人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朱瞻基的心犹如坠入冰窖,慢慢冷却。却忽觉面上微热,原来不知何时竟有两行泪儿涌了出来,顺着脸庞滑落,掉在玉石栏杆上,四下飞溅。

乱葬岗上,朱高燨阿狸带着小七来到朱高煦的墓前祭拜一番。小七已会蹒跚而行,阿狸叫道:“小七,过来磕个头。”

小七乖巧的跪下来,一面叩头,一面嘴里叫着姑姑。阿狸又带她在汉王妃墓前,依样叩头。小七用着含糊不清的话问道:“姑姑,谁啊?”

阿狸看看那两座坟,轻轻道:“这里面睡着的是你的亲人,很亲很亲的人。小七,你一定要记住啊。”复又想起苏樱的坟墓却在山东,以后也要带着小七去拜祭一番。

小七懵懵懂懂,却点点头。

朱高燨与阿狸复又在王斌等坟前上了香,便带着小七慢慢往下面走。是时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小七在路边掐了一朵黄色小花,欣喜地让阿狸看。阿狸便摘了些鲜花来,随手编了一个小花环,与小七带于头上,小七高兴地手舞足蹈。朱高燨微笑着看着她们,许久方道:“他们也该等急了,我们走吧。”

阿狸望了望远处的慕容秋风扶风等人,笑着抱起小七来,边走边与小七嘻嘻呢喃着,娇美柔软的女儿声音轻轻回荡在空中:

姑姑,去哪里?

我们啊,去江南。

江南,漂亮么?

嗯,江南极美,那里有小桥,流水,有杏花,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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