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奥迪披着夜色在斑驳的树影下穿梭,说不上有多快,但是,车窗两边的景致却变得模糊起来,即便是那雨滴沾在了玻璃上,也很快被车身扬起的风吹散。
轿车直接驶入雷宅的大院,在大宅前停下。潇夏曦来不及说声“谢谢”,已经从车里跳出来,早有女佣人撑着伞候在门口,迎了上来。“他怎么样了?痛得那么厉害,为什么还不叫医生?”紧张的语气,连她自己也没有去细究,为何在听到那个人因为身体不适而在书房差点晕倒的消息时心会莫明地揪痛。
女佣人没有立即回话,反而微微弓下身子,从半敞的反光玻璃窗窥觎车里的人,当视线与夜宸隽不其然投来的目光在空中交炽时,她的双唇蠕动了下,尴尬地笑笑,别转脸,避开他的探究,重新直起身子。
“医生来过了,建议我们立即送院。可是雷先生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们都没了主意,只有给你打电话,希望你可以帮忙劝劝。”女佣人再次面对潇夏曦时,粗糙的脸砌满了不安和焦躁。
潇夏曦耐着性子听她叙述,不自觉地蹙紧了眉心。没想到雷承旭也会矫情,胃病而已,他天大的枪伤咬咬牙就挺过去了,竟然会害怕住院。表面上满不在乎,却事事由自己顶着扛着,不愿在他人面前示弱。这样彪悍,说到底了,就是爱面子。死爱面子,结果苦的是自己。
“我去看看。”刚踏出半步,才想起车里的夜宸隽,他不厌其烦地绕一个大圈把她送回雷宅,却被她撂在一旁,只顾着与女佣人探问雷承旭的情况,全然没有顾及车里的人,还在等待着她的回眸。
抿抿唇,蓦然转身,歉意地朝夜宸隽展颜一笑,待要解释,已被他率先开口:“我在这儿等你。”
依然没有任何表情,若不是亲耳听闻,潇夏曦真怀疑,这句话竟然会出自夜宸隽的口,而且带了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不离不弃的意味——好吧,她承认,是她联想过头了,把一句极简单的话赋予了太多个人情感。只是,只是双眸还是不由自主地浮上了阵阵酸热。
夜宸隽却不给她太多情感的宣泄机会。车窗缓缓摇上,将他清淡的气息隔绝在那层薄而坚实的玻璃之内。即便如此,他仍旧可以透过那面特制的反光玻璃清晰地看得到外面的境况,看着她纤弱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里渐渐隐没。从潇夏曦冲下车询问女佣人开始,她紧张的反应和紧蹙的眉,都一览无遗地尽收于他的眼底。由衷地,心底泛起一泓涟漪,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种突兀的感觉,似乎有一种无形的牵引,不设防地扰乱他的思绪。他本可以一走了之,却在她转身回眸的当刻,抢先冒出了那句话,就那么慎重地对她许下了承诺。
沿着迂回的楼梯,潇夏曦轻车驾熟地一口气跑到雷承旭的书房前。门口徘徊着几个黑衣人和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面面相觑,却不敢冒然闯入书房。雷承旭是黑帮组织里冒起的新秀,时间虽短可是地位斐然,他的命令从来没人胆敢公然违抗。其中几个人看见潇夏曦现身,暗自松了口气。潇夏曦瞥一眼那些人,有点恼怒,却无可奈何。她不属于他们黑帮里的人,所以,即使她受到责难,他们也不会被牵累。
抚上门把,重金属的冷感骤然将潇夏曦的思绪扯回来。她试着旋动门把,出乎意外地,那堵门应手而开,裂出一道细缝。书房里漆黑似墨,走廊的亮灯透过那道缝结成光柱投射在地板上,如天地初开的浑然之势,混沌而充满未知。潇夏曦感应般倏地回头,那几个黑衣人果然很八卦地伸长了脖子往书房里张望,好奇外还是好奇。这也难怪,雷承旭在他们眼里一向是打不死的蟑螂,这会儿却栽在了那个胃病上,多少都有点幸灾乐祸。
她迅速闪进书房,关上门,把那些诡异的目光全部挡在门外,也隔阻了那道唯一可以稳定心绪的光柱。凭着感觉在墙上摸索了一阵,终于找到了电源开关。“啪”一声轻响,书房亮如白昼,潇夏曦吁了一口气,眼睛刚刚适应了亮度,耳边却骤然响起一声怒吼:“关灯!不要开灯!不要开灯!”
这声音——!
几乎出自本能地看向声音的来源,雷承旭抱着双膝蜷缩在靠近窗户的角落,头发凌乱,衣衫褴褛,若仔细看,就着荧白的灯光,还可以看得到他后脑勺的发根沾着濡湿的汗水,已经缕成了结熨贴在脖颈,泛闪银光。
潇夏曦悚在了原地。
见惯了雷承旭总是自以为是般的摆谱,此时的他却颓然得有点狼狈。是的,狼狈!环视四周,整个书房就像刚刚被洗劫的战场,文件纸屑乱了一地,书桌上的一些小摆设也被泼洒得东歪西倒,而且空气里飘溢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可想而知,在此之前的他曾经独自承受过一场痛苦挣扎,能够撑下来,完全依仗的是那一股顽强的意志和坚韧的毅力。
潇夏曦咬着牙,步履小心地走过那段凌乱不堪的距离,直至走到他的身边,居高临下,凝视着那个蜷缩成一团却兀自在颤抖不已的身影,心里又是一紧。这样的雷承旭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样虚弱,那样无助,那样彷徨,宛如浮沉在大海里的一叶轻舟,随时都有被巨浪吞噬的可能,只有靠着那微薄的力量在支撑着前行。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把自己锁在书房里禁止所有人踏足——他不能在手下们丧失尊严,仅能以这样的方式来维护他那用生命拼搏而来的地位和骄傲。
“雷承旭,我是夏曦,你……还好吧?”她放柔了声音,半蹲下来,手抚上他早已经汗湿涟涟的背,缓慢地上下梳理,仿佛这样便可以为他稍微减轻身体上的痛楚。隔着一层浅薄的外衣,仍然可以感受得到他的肌肤在燃烧。
雷承旭全身一抖,却没有抬头。
空气逐渐变得凝重起来。距离近了,潇夏曦甚至听到了他正在极力压抑喘气的声音,一下一下,在这样一个近乎封闭的空间里,他的克制反而成了他宣泄的障碍,才被抑制的绞痛又再浮现,沿着神经线遍及全身。
她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令他宁愿选择承受而不采取另一种更有效的方式解脱,例如,求医。只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两年前,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司徒皓谦在烽烟里消失,那种痛心疾首的无力感,在每个午夜梦回时,依然清晰如昨。在两年后的今天,她更不可能再一次重蹈覆辙。毕竟,雷承旭也曾三番四次地救过她。
“我去叫医生。”她没有多作思考,直接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而且付诸行动。外面就有两个医生,他们的专业诊断,总比她干愣着着急要好得多。
边说着边站起来,手不经意地拂过他的额,触感意外地冰凉,比之刚才的炽热又截然不同,眼前的人仿如从火炉一下子跌入了冰窖。她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要走。”猝不及防地,雷承旭扼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扯,把她整个儿拉下来,紧紧地禁锢在胸前。他将头埋在她扬起的发间,低喃:“不要动。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温柔而霸道,环抱的双臂越拢越紧,丝毫不容潇夏曦有反抗的机会。
潇夏曦果然不敢再动。双手机械般举着,任凭他粗重的气息在自己的发间缭绕——只要他认为合适的,可以减轻痛楚的方法,她都可以配合。她并不是个只会矫情而不明事理的人。只是,只是,这样真的就行了吗?极度怀疑中。
时间停滞了。两人的呼吸在空气里交缠着,温暖而湿润,肌肤贴着肌肤,他的心跳化作激越的旋律,就那么毫无防备地侵袭着她的脉搏,和每一处绽开的毛孔,清晰,响彻。潇夏曦原本举着的双臂开始感到酸软,垂将下来,不自觉地攀上了他的背,不着痕迹地,轻柔地,略带点母性地慢慢抚平他的颤悚。雷承旭的头埋得更深更深,到了后来,竟然变成了缱绻的依恋。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感觉到他渐渐平复,潇夏曦略微仰起头,但是因为被拢得太紧,气息有点窒,声音也闷闷的。
雷承旭的表现太突兀,她不可能再简单地认为将之归咎为胃疼,自然也不会再相信他的狡辨。胃疼的症状相对于他的反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如此违疾忌医,分明是在维护某些人,而非纯粹的——怕丢脸。类似这样的狡痛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她想起了早前无意中发现的书桌上的抓痕。
“中毒。”雷承旭犹豫了半晌,才调整了语速回应。声音依然微弱,但比之刚才已经淡定了许多,“中毒”二字答得坦然,而他这段日子里遭受的痛苦折磨也在这句简单的回应里成为了过去。
“中毒……”潇夏曦咀嚼着这两个字,突然有点后知后觉,猛地推开他,眸光却在接触到他的唇瓣时,愕然了。宽厚的唇已经被他咬得血肉模糊,干涸的血迹斑斑点点,残留在唇角,而有些则滴在胸前的白色衬衣上,如盛绽的冬梅,皎洁夺目。
无端端的,怎么会中毒?而且,以他滴水不漏的处事方式,别人怎么可以轻易地下毒。除非,是他亲近的人,或者是他身边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