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子一席红衣还未褪去，她的头高高昂着，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养母，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她不爱红妆，她几乎宁可一丝不挂也不爱粉黛芳华。可为了金枝叶一句承诺，她穿着，日日穿着，打扮成她需要成为的样子，那个她需要她成为的样子。
金枝叶背过身去，没有去看楚湘琴，她知道她此时的神情，无情。楚湘琴平日里寡言少语，也很少主动找谁搭话。金枝叶平日里虽然总让她全当她的弟弟已经不在人世，但或许是血脉同心吧，楚湘琴一面应着，一面坚信弟弟尚在人世。
这个九旬的江湖老前辈何等风浪没有见过，她明白仇恨完全可以去改变一个人，却不曾见过有如眼前这个女子一般的。金枝叶稍稍整理了下情绪，淡声道：“这么说，你相信梁少卿就是楚湘墨？”
一丝冷笑在楚湘琴的脸上一闪而过，她纤细的手指划过锁骨，挑着一条链子的边缘，缓缓抬高、抬高，直至将坠子末端那块墨色的饰品露了出来，沉默了片刻，又不住地微微点头，终于一字一顿道：“他有一条吊坠，和这个，一模一样。”
金枝叶不禁锁起眉头，她第一次从楚湘琴的言语中听出了怒意，至此又微微笑了笑，语气平和得很：“琴儿，你为何如此认定他就是楚湘墨？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你要埋怨老身隐瞒事实亦或是我放着你们二人浪迹天涯就是如你所愿了么？”
金枝叶继续道：“你也知方才发生的事情，倘若这种事情发生在御剑门......只怕御剑门也和神风门一个下场了。”
楚湘琴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金枝叶。虽然金枝叶所言全都在理，但仇恨往往能够让人失去理智。
自幼便见亲者痛，人情冷漠早已在楚湘琴的心中根深蒂固，那女子的心便如同她的外表一般冷若冰霜。
金枝叶又道：“琴儿，你扪心自问，这十六年来，老身可有哪里亏待你了？”
楚湘琴顿了顿，似敷衍道：“你待我很好。”
金枝叶道：“这便是了，难道老婆子我还要害你不成？”
楚湘琴冷冷道：“那么何故当年救我却不救我弟弟？以你的能力，此事易如反掌！”
“你权当你弟弟已经不在人世了。”
“十六年来，每次问起，你都这般说。可如今那孩子就戴着这枚吊坠，你让我如何视若无睹？”
“姓楚未必是好事。”
“他若真的是楚湘墨，那他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琴儿！老身念在与楚家的旧情救你养你，你这般话语可对得起老身的一番好意？”金枝叶的言语之中多了几分恼怒。
楚湘琴不语，冷声道：“世人心冷，背信弃义者众，扣着我，无非因我是楚家后代，可以以解开秘籍之谜当作筹码，有朝一日能做一桩不错的买卖！”
“当今江湖多少人窥觑你楚家的秘籍？人人都认为楚家子嗣必是解开其中秘密的关键，倘若知道了他就是楚湘墨定会惹祸上......”
“他果然就是楚湘墨，对吧。”楚湘琴打断了金枝叶的话，她的声音冷若寒风。原先她虽见到了吊坠，却也还是对梁少卿的身份有所怀疑。金枝叶在这个问题上总是闪烁其词，这一番试探，原来她本就是有意隐藏这个真相的。
金枝叶一时语塞，没想到一时的激动竟被楚湘琴口风。久历江湖，金枝叶讶于一个亲手抚养且足不出户的年轻女子竟能有如此心计。
“金阁主，不知您费尽心思救下我抚养我十六年究竟为的是什么？家门不幸，家人们早已惨遭毒手，我入羽衣阁时不过一三岁幼童，试问我楚湘琴于你羽衣阁有何价值？日复一日，我活下去的理由就是复**弟弟！然而......”
楚湘琴渐渐低下头来，右手握着左手的指头耷在腹前，她的自问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是的，金枝叶不肯教她最上乘的武功，复仇简直难如登天。然而关于弟弟，每每谈及，均是敷衍！
她尽量控制着呼吸，尽力不让情绪爆发出来，只是有个声音在心底翻腾着，几番就要喷薄而出：“可是那梁天佑是他的杀父仇人啊！弑父、灭门，甚至现在竟然还要让湘墨挂着仇人的姓氏！”
金枝叶哑口无言，只是沉声笑了笑，笑声之中竟有些凄凉。十六年前救下仅仅三岁的**，在这十六年中又尽力抚养照顾，谁能聊得竟还是不能让她忘却仇恨。论私心，金枝叶是有的，倒也全然不是为了什么江湖之上的你争我夺，说起来也仅仅是寻常女子的小心思罢了。
金枝叶年轻时也是举世无双的美人，与楚湘琴的祖父楚沧洋在江南小城的茶楼中偶遇，时年不过二十四。他玉树临风，她绝代芳华，二人相见如故一见倾心，许下山盟海誓。只可惜当时楚沧洋已经有了婚约，可还是选择了对金枝叶隐瞒。之后楚沧洋一走了之，让金枝叶苦等了十五年，终于按耐不住找上了断阳峰。那时金枝叶才知道真相，恨只恨有缘无分，而岁月匆匆，芳华老去，从此恨透了楚沧洋，却还是深爱着。再往后便是楚门的一场横祸，金枝叶早早探得了风声，因念旧爱救下了他的孙女，也因恨要让楚家血脉就此断流。
楚湘琴像极了年轻时的金枝叶，十六年中，金枝叶竟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这个姑娘。如今已是年近百岁，金枝叶竟不自控地又想起不谙世事之时的伤心事来，她疲惫地叹了口气，淡声道：“琴儿，你先去吧。老身累了，累了......”
金枝叶微微侧着身子，她的手遮住了自己半边脸，双目微闭，厌倦了人间凡尘一般。摇曳的烛光透过纸罩忽强忽弱，照耀着这个为情而困了一世的女人。
楚湘琴只觉得胸口掠过一丝绞痛，毕竟金枝叶对她来说是有恩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十六年来早已报不尽了。可她还是恨，恨金枝叶当年没有一并救下亲弟弟，也恨她不教自己盖世的功夫，时至今日，也无力手刃张、梁二人，为楚氏报仇。
回房的路上，楚湘琴的步伐异常的沉重与缓慢。俯首看见一层只剩下羽衣阁的弟子们在清理着糟乱的大厅。她明白，今日之事因她而起，虽然得以见到了分离了十六年之久的弟弟，却也让无数无辜的人受伤，甚至死于非命。回想起不久前隔着房门听见的对话，楚湘琴立生困惑，自语道：“通幽门的人为何要取我性命？”
金枝叶本无意让楚湘琴抛头露脸，甚至希望她不用自己的本名，毕竟这个世道，姓楚就能招来杀身之祸。然而楚湘琴执意要扬名天下，她渴望用自己的名字吸引各大门派，渴望着能够引起他们之间的厮杀，就像神风门的下场一般，她也满心期待着御剑门有朝一日也能如此一般。
怀着万千心事，楚湘琴回到了房间，匆匆走到床前，见梁少卿还未醒来，脸上气色已经好了很多，眉宇之间也是越发有了楚澜霜的模样。楚湘琴当下自觉有了些宽慰，只是心中郁结一时间也难以缓解，又泛起一阵纠结来，便扭过头去不再看着梁少卿。
楚湘琴取下挂在墙上的七弦琴于一张方木桌上安置好，欲弹琴解闷。她撩起衣服后摆，随后盘坐下来，双臂刚刚悬在琴弦上，心中却又翻腾得厉害，一时间思绪万千，也不知弹个什么曲子。几欲动手，却在刚刚碰到琴弦时又悬了回来，几番反复，便道什么也不顾了，眉头一锁，十指在琴弦之上随意游走开来。
心中所想，手指所至。原先十来个音还是杂乱无章，走走停停，再往后，渐渐成了调调，弹琴人的心绪便也逐渐宁静下来。
那个抚琴的女子越发投入，双目微闭，心随琴音而游，手从心境而动，自发髻上挂着的一缕青丝随着她婀娜的身影在空中缓缓荡着。
“月影如钩，撩魄幽幽。心愁似水，难断水流。孤身十六载，霓裳藏千愁。春秋冬夏去来往，不寄一丝半点思念去，再入秋......”
不知不觉，楚湘琴哼唱出声来。十六年中她虽衣食无忧，却无快乐可言，自学琴以来，她才终于找到了稍稍排忧解愁的法子。虽然她已经确定床上躺着的那个男子就是自己的亲弟弟，却丝毫没觉得开心。
金枝叶说得不错，姓楚未必是好事。楚湘琴自嘲地笑了笑，心道：
“墨儿，姐姐看到你现在练得一身不错的功夫，眉宇之间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忧虑，那便好。那年你还小，不会记得那些不好的事情，姐姐也不该去打扰你现在的生活。只是原谅姐姐，姐姐不能认你。呵，你也不知道你还有个姐姐吧......”
“楚姑娘。”
楚湘琴猛地回过神来，说话的那个男子用手倚着身子半坐在床上，嘴唇还未恢复血色，双目之中倒已经有了神彩。他的微笑像是阳光一般温暖，这股暖流窜入楚湘琴的心中，她的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会心的笑容。
楚湘琴音似柔水，“梁公子，你醒了。”
梁少卿抚着胸口，回道：“嗯......我只记得方才、方才眼睛一黑，便不省人事了......多谢姑娘相救了。”
楚湘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起身道：“公子言重了。”
梁少卿含笑微微点头，嗓子觉着有些生痒，又轻轻咳了两声，自觉躺在一个姑娘的床上很是不妥，又匆忙站起身来穿上衣服。楚湘琴见状，便又回过身去，道：“啊，梁公子，你不必急着起身，这里没有别人，尽可以多歇息歇息。”
梁少卿匆匆套上外衣，含笑点点头，心觉有些尴尬，道：“姑娘......姑娘你的琴音实、实在动听......”
楚湘琴微微一笑，取来茶壶沏上一盏茶，道：“小女子自娱自乐惯了，公子见笑了。”
梁少卿整理好衣衫，见楚湘琴正在沏茶，便欲前去帮忙，刚跨出一步，不禁一个踉跄，只觉得四肢绵软，应是还没有完全恢复，只得道：“姑娘，姑娘不必劳神，不必劳神......”
楚湘琴只觉得这个男子傻乎乎地倒有些可爱，默念道：“我为亲弟弟倒杯茶有何不妥？”随后端着茶杯在茶几上放下，见梁少卿的站姿显得有些勉强，便又上前去扶住他的右臂。
这个女子目若秋水，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梁少卿看着她的侧脸不觉竟出了神。在注意到楚湘琴一脸微笑地看着自己后，梁少卿连声道：“失礼、失礼了......”
楚湘琴似满不在意，轻描淡写道：“公子，好看么？”
梁少卿刚欲回答“好看”，随即反应过来楚湘琴在拿他打趣，便含笑不答，只是抱着歉意地点点头。梁少卿知道自己失礼，心中羞愧，脸颊竟泛起了红晕。楚湘琴微微俯下些身子，只顾注视着眼前这个男子，这已让他百般闪躲不知将目光投向哪里去。
楚湘琴看着看着，笑容中不知何时平添了几分忧愁。梁少卿回过头来又与面前这个女子的目光有了接触，便又满抱着歉意道了几声“抱歉、抱歉”。
“你叫我一声姐姐吧。”楚湘琴的声音很平淡，甚至不比茶盏中的茶水。
梁少卿惊讶地看向她，却从她美艳的脸上瞧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转念又想毕竟是个歌姬，应是过惯了逢场作戏的日子，在逗他取乐罢了，便也没再多想其他，微笑着拱手道：“姐姐。”
楚湘琴宛然一笑，随后坐直了身子。那一刻，梁少卿从她的双眸中看到了太多情绪，只是这些情绪太多，糅合在一起，又似什么都没有一般。
只是那一刻，他竟从这位名扬四海，颜动江湖的美人身上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亲切感。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