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疲惫的身体与昏昏沉沉的脑袋回到家,金凤觉得这一天的经历几乎可以抵上过去几年所有经历加起来。
打开大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呼唤:“凤娘,你回来了?”
金凤回头,一个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来人满头银丝,正是隔壁的阿婆。
在阿郎离家这些年里,阿婆对她多有照顾。金凤没有生活来源,平日里也就靠绣花赚取一些零钱。每当她绣好,阿婆便会替她拿出去卖,将赚到的钱给她。阿婆会从中抽取很少的一部分,金凤对此没有任何异议。相反,她很感激阿婆,若不是有人替她出面,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
金凤家以前是平安县里的首富。可后来她的父亲犯了事,被抄没了家产,父亲也因为遭逢变故一病不起。金凤没了依靠,只能搬去金家旧宅。那些曾经踏破门槛,想要娶她过门的富家子,一个也没有出现过。而那些接头混混,却每日都在她家门口流连。
她是城里最出色的绣娘,已故的母亲是薛家传人,薛家神针名动天下。薛家后人都是手不离针,她们的针既可以用来绣花,也是一等一的暗器。
金凤幼年时曾得到二娘亲传,能熟练操纵神针。不过她不喜纷争,神针在她的手里不过是平凡的绣花针而已。
托薛家神针的福,她绣的花,是最美的花。每当她坐在窗边绣花,那些人便如恼人的苍蝇一般,挥之不去。
甚至有人打趣:“娶了你如何。跟我回家享福吧?”
金凤斜睨了他们一眼,没有作答。
阿郎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拿来一根竹竿,将那伙人赶走。一向斯斯文文的人,发起脾气居然那么可怕。
他站在她窗外,像是宣言般说道:“你是破落的财主家女儿,我是破落官家子弟,如今你我都是一个人,再也没有亲人了,不如就将就了一起过吧!”
她竟不知有人会将甜言蜜语说得这样胆气十足。那个看起来有些孱弱的书生,一瞬间变得高大起来。
她坐在窗边,心跳漏了一拍,呆呆地看了他三秒钟,才重重地点头,干脆地回答:“好!”
于是婚礼便定在了第二日。他身穿红衣,拉来了一辆破车,将一身红色的她拉过门。红烛有泪,二人在烛火下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婚后,金凤便将旧宅锁上,与阿郎搬到了一起。她怕经常抛头露面会惹麻烦,便将绣好的东西都交给阿婆,让她替自己卖出去。
那些年日子很苦,为了供养阿郎读书的费用,金凤只能没日没夜地坐在窗边绣着花。得来的一点点微薄的收入,她全部都给阿郎。只留下一小部分用于家用。
阿郎心疼她,经常让她不要太累。她总是一笑了之。他这样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又如何了解生活的艰难。
因为经常熬夜,她渐渐有了流泪的毛病。
阿郎进京前,家中已经没有余钱,她连着好几夜没有睡好,。最后,她咬了咬牙,连着熬了一个月,接来比平时多一倍的活计,又跟阿婆借来银子,凑足了他进京的盘缠,后来,她又紧赶慢赶地给他添置了几件加凉的厚衣服,这才放下心来。千叮万嘱地将他送走。
自从阿郎走后,家中只剩下她一个。她依然作着绣娘,靠着绣花维持生活,只是日子反而比以前轻松。
见金凤回来,阿婆便马上跟上来,手里还拿着一碟帕子。一看那东西,金凤就明白了。自从她得了眼疾,视力便大不如前,坐在窗边绣花久了,眼睛便会酸涩,还会莫名地流泪,看东西也常常会花了眼。
阿郎进京前的一年,她的眼疾突然加重,也曾去善仁堂看过,张大夫给她开了一张方子。站在柜台前,她摸了摸干瘪的钱袋子,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因为眼疾,她的绣品大不如前,从此便很难再卖出去。
“凤娘,这些是没卖掉的。”阿婆有些歉疚地说,扫了一眼手里的帕子。
金凤笑了笑,伸手接过,轻轻地抚了抚上面的花纹。“多谢您了,每次都给您添麻烦。看来,我做的活计越来越不行了。”
阿婆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钱袋,从里面摸出一些碎银子递给金凤,叹气道:“这些是今日赚的。你绣得已经很好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对了,你去了善仁堂,大夫怎么说?”
“没办法,先吃些药。”金凤无所谓地回答。
“那就好,”阿婆似乎是放了心,接着道,“凤娘,不是阿婆说你,阿郎如今也走了两年了,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你还要等着他吗?”
金凤心口一紧,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捏着碎银子,不发一语。
“这男人啊,有时候是靠不住的,古往今来出了多少的陈世美啊。想那阿郎说不定已经变了心,否则怎么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给你。你如今还年轻,若是想要改嫁还须得趁早。等你老了才醒悟过来就晚了。”
“我知道了,您说的我会考虑。”
金凤哑声道,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那会子,阿婆也给她这样的忠告,可惜她被情感迷了眼睛,一点都听不进去,还冲了阿婆好几句。她没想到,阿郎果真如阿婆说的那般,抛弃发妻,入了帝王家。而她,却一直等了他五年,才决定进京寻他,谁料最后还是客死他乡。
恐怕只有如阿婆那般饱经人世沧桑的人,才会将一切都看得透彻,才会善意地提醒她。
这辈子,再也不能这样了。一定要替自己寻个公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阿婆,我想拜托您一件事。”金凤认真地开口道。
“咦?什么事?”阿婆显然有些意外。
金凤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开口:“阿婆,我听说大力哥这阵子正好在家,我家在那头还有一处旧宅,在乡下还有几亩薄田,能不能托他帮我转手卖了?”
“你要卖房子?”阿婆有些意外地问,“是不是缺钱了?”
她的儿子平日里经常会替人处理产业,故此金凤才委托他帮忙。金凤嫁给阿郎后,以前住的旧宅就被她给锁起来了,几亩薄田依然是以前的佃户在耕种。
“是,我想去京城一趟。”
“可是可以,这事你可要想清楚了。”
金凤点头:“我已经决定了!但求大力哥能先替我打听打听,等一阵子也无妨的。”
阿婆见她态度坚决,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我回头跟他说说看。对了,有件事差点忘记说了,这次的帕子都是赵府的小姐买下的。她说过两日是她祖母的生日,家中会有宴会。她想请你去府上一趟,向你请教绣花的技艺。”
金凤苦笑:“既然是老太太的生日宴,我这样的人何必要去,无非是丢人现眼罢了。”
阿婆忙劝慰道:“可别这么说,我看赵小姐也是一片好心。她一定是想着等宾客来了,让你能挑选一个改嫁。她平日里与你最要好,这次特意托我跟你说,还嘱咐你一定要去。”
赵家大娘芸娘与金凤素来要好,以前金凤家还没有败落的时候,她曾来金府做过客,便记住了金凤的好。后来金家落难,她便记下金凤的难处。每当金凤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会让人请金凤去赵府教她绣花。
她也知道金凤近来眼睛不太好,还是央求着老太太遣人来叫金凤到府上去。无非是想偷偷地接济她一下。
“凤娘,你就答应了人家吧。我听说芸娘已经定下了人家,或许来年就要成亲了,将来想见一面可就难了。”
金凤突然想起来,芸娘就是在第二年春上嫁人的。只是夫君李家大郎是个贪花好色的,婆婆又是个厉害的,妯娌之间也是斗得个你死我活。芸娘性子懦弱,嫁人后受到夫家不少气,后来郁郁而终了。
金凤忽然动了恻隐之心。要不然,就趁着这次机会,揭开那人的真面目好了。也算是报了大娘的恩情。也算是以德报德了。
是夜,金凤坐在油灯边,从首饰盒里拿出金钗,放在手里把玩着。这支钗是阿郎送她的定情信物。在成亲那晚,他亲手替她戴上。
当时的誓言还在耳边,可金凤知道,现在的他已经尚了公主,成了另一个人的丈夫,或许也对那人说了同样的誓言。
想到这里,她捏紧了手里的金钗。
“好东西,”当铺掌柜的拿着金钗仔细打量,啧啧称赞了几句,问金凤:“手艺确实是不错,不知你想要多少?”
“这支金钗重二两,加上工艺精巧,整只凤凰的神态栩栩如生,看起来就像是即将翱翔的样子,是鬼斧门的工匠的手艺。”
金凤说着看了一眼掌柜,见他脸色黑了一点,便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了。
当年金家也曾有万贯家财,家里的好东西也是随处可见。她自小在父亲身边见识了不少贵重的东西,对于鬼斧门的手艺一点都不陌生,故此可以非常肯定是他们的作品。
鬼斧门的东西市面上很难见到,“我想如果您收了它,很快就会有人上门来取,我说的没错吧?”
掌柜的脸更黑了。
“所以,我想要这个数。”她说着伸出一根手指。
“十两吗?”掌柜的像是松了口气,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了不少,活脱脱就是阴转晴。
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金凤暗忖。
“不是,我说的是一百两!”
“什么?”掌柜的一惊,立刻就拉长了脸。
“金子。”金凤补充。
他还想说什么,忽然身后的珠帘微动,一个熟悉的声音被送到耳中,“给她。”金凤觉得她一定是在某处听过这个声音的。
“好吧,我认了。”掌柜的有些丧气的回答。
金凤诧异地看了看四周,她明明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可四周却没有人。
突然她想起了二娘跟她说过的话,江湖上有一种神奇的功夫叫传音术,内力深厚的人可以用内功将声音直接送到指定的人耳中,而不被别人听见。只是,只有练成了传音术的人才能听见对方传来的声音。
难道这次就是传音术捣的鬼?
密室里。
“主人,看来她有些发觉了。”掌柜的站在白衣男子身边,探寻着问,“咱们要不要收敛一点?”
“这没什么,反正她也没发现什么。不过,看来她的听觉比一般人敏锐,今后在她附近,尽量还是不要使用传音术。”
“属下知道。”
“下去吧。”白衣男子的声音有些慵懒。
掌柜的戴上面具,很快地闪入了阴影里。门上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
“进来。”
走进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拿着手里的地契与房契道:“这是她委托邻居脱手的东西,属下已经按照吩咐给买来了。”
白衣男子漫不经心地接过,随手翻了翻,嘴角浮上一抹浅笑:“好,这下总该离开了。”
“属下不明白,她为何要处理这些产业?”
白衣男子解释道:“钱,是为了钱,她想要寻找真相,那可是需要本钱的。”将不再留恋的东西脱手,那大概是上路的前奏了。
壮实的汉子又补充道:“属下今日跟踪了她,发现她去过成衣店,可惜叫属下给跟丢了。我问过老板娘,她说她买了几件男子的衣服。”
白衣男子牵了牵嘴角,笑道:“这就**不离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