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的中午,小镇子的街头鲜有人过,我窝在一间小饭馆里,暖气开得很足,墙上挂着黑白电视,正转播中央台的迎新节目,看店的老板娘匆匆忙忙地往我桌上扔下两瓶青啤、收了十块零钱便走了,这就剩了我一个人。
我专心致意地享受这清静,暖气片呼出的热气烫红了双颊,令人活像个醉鬼,我的皮肤干得发疼,却不足以让人从中分出心来。这样懒散的时刻,自然是谁进来,都与我无干了。
恍惚中听到移门滑动,接着没隔几秒,就有人大力地拍了桌子,简直要将那可怜兮兮的木桌一劈为二。我被搅了清净,回过神来,瞥了那家伙一眼,又继续发呆。
这下换来更激烈的骂声:“你******还要装疯子多久!”
接着,手里的酒瓶被巨力夺下,酒水灌进那人的嘴里,本就所剩无几的液体立刻被倒了个精光。行为煞是扫兴,我却不理会他,带过旁边还未开启的新酒。
方才举起开瓶器,又被他给抢了下来,拍到桌子上:“你小子能不能像个人样儿!”
“都结束了。”我淡淡地回答。
“不是叶安,我当初怎么没瞅出你小子这么怂蛋呢?亏我喊你一口一个爷,把你当标榜子看,现在才过几个月,你没见着人你就准备提裤子走人了?”他越来越激动,音量也愈发高起来,惹得后厨房里的人都探出了脑袋,他转过头,恼怒地拍着墙,“看什么看!”
刷墙的粉尘撒了满桌子都是,人也缩回了脑袋。他回过来,拉开凳子坐下,双手不住地互搓着,眼神也在餐桌上飘忽不定,就是没在我脸上停留过一秒。
“峰子,他们已经死了。”僵了几分钟后,我没忍住轻声说道。
“我不认。”峰子突然抬起了头来,情绪明显地变化,一改方才的恼火,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你******也不准认。”
“你还不明白吗……”
“咱这辈子有过过一天明白日子吗?”张行峰的语调舒缓了,情绪也比方才稳定,“爷,你不想知道答案吗?”
我保持缄默,因为脑子已经开始发乱。我不确定再听他说下去,会不会又动了心意,又抛弃掉好容易得来的安稳,去投身到那种随时面临死亡的世界里。
“谁不想有个好背景,考大学,找工作,娶老婆,生一堆孩子,将来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至少不违背自己的意愿。我张行峰,想过这样的生活想疯了,可做不到哇。”男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起来,深深的眼窝里反出水光,“爷,我从小就跟着你做事,我知道你不是个会屈服放弃的真男人,可你现在呢,你看看你的样子!”
他抽噎道。
“你就不想再试一次吗?一次哇!”
我一时心中阻塞,不知该怎么做。
钟源再也没有从活佛墓中出来,灵坤也再未出现过。我没去成青海,也没能破开小媛留给我的谜题。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老海那个囚笼里出来的,在我恢复意识之前,便已经成了全国通缉的杀人犯,外加盗墓贼。
本家已经支离破碎,树倒猢狲散,当家的叶晖一死,家当便被叶龙给败完了。我什么都没要,当时人在哈尔滨,包括现在。老太太是按旧法入葬叶家祖坟的,在内蒙。听说下葬那天,棺材怎么也合不上,强行钉上了,没走两步又滑开,最后是叶龙往她嘴里塞了颗夜明珠,她才闭了眼,老老实实地让人埋了。
临到入土都抱着那堆破烂玩意儿不放。
说实话心里挺难受,我本非叶家的血脉,和一群孤儿一起入了叶家大宅,从小被拿来做特殊实验,篡改记忆,接着该死的死,该疯的疯,就留下我一个人命大。说出去是威风凛凛的“叶家大少爷”,关起门来,我却连自己原本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那本笔记,那张黑白合照,都不是我的。只是一个借用了我身体的人的遗物。现代医学管这叫“人格分裂”,听说是精神病的一种。呵,我果然没能逃出来。
同我一样的,之外总共四个可怜人,即钟家的和杨家的,也都死了,老天爷并没有开恩放过任何一个,也许是惩戒我们泄露了秘密,一个连我们自己都不清楚的,真正的秘密。
我一如既往地清贫,现在连个房子都租不起,借住在峰子的家里,还随时有可能被警察找上门。唯一能让我乐活起来的,便是和一只老白猫逗戏,这种乐趣也在前不久失去了。
我无力地抱着酸涩的回忆与现在,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嘲弄叶晖的资格,到头来,我也是一样地可笑。
“爷,咱们去找吧。”我已经将近三十,峰子也成了近四十的中年人,听着他仍旧一口一个爷地喊我,我真心过意不去。我已经没能力像从前那样带他四处游乐,亦或是支付他的工资了,可他却不离不弃地围着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接济了我,又和我一起熬过了那多些个时候。
说句实诚话,我有时候,真觉得他像一只狗。
“这些日子连累你了。”我将香烟叼在嘴里,一裹棉袍,“跟着我这样的不值得,你走吧。”
一脚踏入了寒风,扑面的气流宛如一刀刀割在我全身上下,每一刀都像是钟瘫痪与阿坤留给我的一个微笑。我越是着急的要忘记这种感觉,越是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身影。一声汽笛的嘶鸣,将我拉回郊区二月的街头,我快步地往前跨着,却连自己要去哪儿都不知道。
我能感觉到峰子在不远处跟随,便又加快了步调。前方有一条铁轨,按着时间算不一会儿便会有一辆开往大连的火车经过,我估摸着只要再快个几步,便能借火车经过挡住峰子的时间来脱身。对不住了。想着,我跑了起来。
远方传来金属碰击铁轨的轰鸣,我在警示杆降下的一瞬间跃过了铁轨,接着,绿厢的老列车呼啸而过,乱风刮起了我的头发,顺便捎起了身上那件军袍长长的下摆,我眼睛望着列车行进的方向,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