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王身旁的侍卫原本英勇无匹,可见这两个僚人如此疯狂,几乎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的攻势,嗜血的模样又令侍卫不由而同地想到,方才甲金所说僚人吃活人之事,便在气势上已输了一大截。
甲金护着共王边退边杀,共王一把抓起地上那个瘦弱的小女孩,他将身上的披风一转,连头带身全将她裹在了厚重的披风内。
共王单手策马搂住怀中的小女孩,挥剑便如银蛇般,同侍卫一起砍向两个僚人士兵,两个僚人士兵虽强壮异常,但出手毫无招式可言,只是一味狂吼着照死里拼杀,加之侍卫见少年英雄的共王竟未逃走,而是同侍卫浴血怒战,原本还有所退缩的侍卫霎时所向披靡,一刀刀利剑如光刃般,瞬间将两个僚人士兵扎成了浑身是洞的蜂窝。
“殿下,咱们快走吧,恐怕僚王的士兵离这里不远,若是把他们引来,咱们可就真是寡不敌众了!”甲金拿衣袖随意拭了下迸溅到额上的鲜血。
共王收剑,漆黑的发丝下,一张微白的脸庞,稚气中却不失坚定,“这里山高谷深确实不安全,还是早走为宜。”
共王一行人策马狂奔一阵后,躲在披风内在马上颠簸不已的女孩,却悄悄从披风内探出个小小的脑袋来,她乌黑的发丝凌乱地飘在风中,喉中传来甘甜如饴的柔声,“蒙学殿下?”
共王一怔,不懂她话中的意思,只听她最后轻声说的好像是殿下。
共王勒马问一旁的甲金,“她说蒙学殿下什么意思?”
甲金颔首道:“回殿下,她是问您的名字是不是叫殿下?”
共王一怔,随即嘴角扯起一丝温和的微笑,他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胸口笑道:“秦艽。”
小女孩昂首静静地望向他,这个乌发高高束起,佩羊脂冠玉,一身鹅黄锦缎长袍,腰束月白穗绦的男子,这个眉长入鬓,有着一双细长而温和双眼的男子,这个于危难中救她性命的男子,原来名叫秦艽。
在阳光下她一张小脸怯生生的从披风中探出,披风周边柔软的绒毛在微风中轻扫过她的脸颊,她的脸又尖又小,五官比中原人更为立体。
在脏兮兮的脸颊上,一双黑若水晶的眸子,紧紧地凝视着他。
“你叫什么?”共王秦艽唇畔拂过一丝浅笑,他沐浴在阳光下,宛如一块无瑕美玉所熔铸而成的玉人,只是静静地驾着马,悠闲中已是丰姿奇秀,虽是年少,身骨却溢满与生俱来的清华高贵之感。
小女孩似乎听不懂秦艽的汉语,她只是歪着脑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甲金见状连忙恭敬回答:“回殿下,僚人大多不辨姓氏,又无名字,所生男女,唯以长幼次第呼之。女子皆被称为阿第,你就叫她阿第便可。”
“阿第,刚才那些人为何要杀你?”共王疑惑地瞧向怀中的小女孩,她布满灰尘的脸颊看似脏兮兮的,但淌过泪水的肌肤却露出与周围截然不同的白皙。
共王的话虽是问向怀中的小女孩,但却由甲金代为翻译,甲金同小女孩一番绕口的僚语后,甲金向共王回话道:“回殿下,阿第说刚才是僚王在抓女孩做淫祀。”
“淫祀?”秦艽不解地问。
甲金点头道:“不错,僚王崇尚淫祀,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人到各个部落抓少女,所抓到的少女都要被士兵轮流奸污,之后以铜爨为器,将奸污后的少女煮熟而食。”
共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缰绳,他的齿间发出轻微的咬牙之声,“这个僚王简直不配为人,她,她分明还只是个孩子,居然要被……”共王顿了下,他怜悯地看了看怀中怯懦的小女孩,又继续道:“无论如何,我定要禀报陛下以求支援,好早日铲除这个生性残暴的僚王。”
甲金点了点头,但又无不担忧地看向共王马上的小女孩,犹豫道:“殿下,这个阿第方才说,她部落全族都被僚王给屠杀殆尽,她姐姐为了救她,以身挡住追杀的僚兵,恐怕她阿姐已成了淫祀的祭品,你看,咱们要如何安置她?”
共王一愣,他低头去瞧她那双乌黑透亮的眸子,她分明听不懂他的话,却睁大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好似充满乞求地凝望着他,“还能怎么安置,难道我堂堂一个长沙国的王府还容不下一个孩子?”
甲金似乎早已猜到共王的打算,但听到此话从他口中脱出,即刻开口道:“殿下,万万不可!这女孩毕竟是僚人部落的,那僚王生性残暴记仇,若贸然将作为祭品的她带走,恐怕日后僚王会不断进犯我边境,届时……”
共王猛然一声厉呵打住甲金的话,“那你说要如何?若本王现在放她走,她一个孩子如果不被这林中野兽吃了,也要被当做祭品活活被僚王给吃了!”
甲金还欲开口,却被共王锐利的眼神惊得垂首不敢多言,他只是怔怔地瞧着共王,他也不过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却像个真正的君王般,牢牢护住怀中瘦小的女孩。
“醒醒,程然诺!你醒醒!”随着南烛的声音逐渐清晰,程然诺猛地深吸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忽获重生,她大口喘息着,抹去额上淋漓的汗水,有些懵懵地看着眼前的南烛。
“你果然没被治好,看来还更严重了,刚才叫了你半天你都没醒过来。”南烛说着拿起笔匆匆记下。
程然诺也觉自己最近陷入幻象的程度越来越深,方才甚至有些无法自拔,但她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一面拭掉颈窝里的汗水,一面调整自己急促的呼吸,“你一点都不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南烛低头继续认真地写,“你应该是右脑的潜意识执行了左脑的显意识,或者是你左脑接受了右脑的错误指令才导致……”
“你认识秦艽吗?”程然诺蓦地打断她。
南烛的手微微一颤,她如静川明波的眼眸,瞬间闪过一丝惊异,但却迅速恢复方才的从容不迫,“他是我的导师,也在这里工作,你见过他?”
程然诺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在你的前世里看见了他。”
南烛没有说话,只继续在纸上沙沙地写着字,“你应该是受到十四年前事故的影响,所以妄想症越来越严重,现在你躺下放轻松,重新回到十四年前。”
程然诺无奈地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十多年来始终如此,无论她如何解释,除了危钰,从来没有人相信她的话,每次看医生,都会得到相同的答复:你只是受了十四年前事故的刺激。
“不是,我真的很不想接受催眠,因为每次我都不是看见十四年前那场事故,而是看到我前世死之前的幻象,那种感觉太逼真了,真的会疼死我的……”程然诺的话还未说完,南烛的唇却发出轻微的一声“嘘。”
程然诺好似被南烛所操控一般,竟服从命令的安静下来,她听话地放松身体,慢慢闭上沉重的眼皮,只觉眼前仿佛有团团混沌不清的雾气,而四周被南烛铺天盖地的声音所包围,“睁开眼睛,看看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程然诺不受控制地猝然睁开双眸,但外界却没有丝毫的改变,依旧是模糊的混沌不清,程然诺想大声呼求,她想叫危钰的名字,但喉咙却完全发不出丁点声音,她想找到南烛,但四周除了浮动着轻纱般的迷雾,竟什么也没有。
到处都被浓厚的雾气所笼罩,程然诺好似走进了一个雾帐,微白的雾气自她的鬓间流过,似乎能隐约看到路途旁的树木。
弥漫的朦胧雾气中,程然诺依稀听到身后不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而她的身躯同时也在不断地颠簸,她下意识低头去看,却发现自己握缰绳的手已磨出了汩汩的鲜血,她着一件宽大的男士长袍,脚上松松垮垮的鹿皮靴踩在紫金马镫上。
完了完了,又是这一刻,每次接受催眠,她总会回到前世临死前的一刻,无休止的痛苦居然再次开始循环。
程然诺的心里怕极了,但这前世的身躯却丝毫不受她的支配,她心里有着无限的恐慌,极目所望的依旧是粘湿而冷冽的寒雾。
与此同时身后的马蹄声更是不断紧追,程然诺想要回头去瞧,虽然她知道,在这升腾的雾气中她什么也看不到,况且这前世的身躯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她只能沿着既定的路线,再次承受一遍重复的痛苦。
一切如预知般,程然诺再次听到不远处涛涛的河流声,湍急的河水似乎卷起巨大的漩涡,狂怒地冲击着堤岸,隔着厚实的浓雾,隐约还能听到惊涛拍岸之声,而随着程然诺的马越跑越快,迷雾中的湿气轻拂过她的耳际。
程然诺前世这具年仅十八岁的身躯,忽然挥动手中的马鞭,重重抽在马背上,瞬间一记响声夹杂着马匹的嘶鸣响彻浓雾之中。
程然诺心中暗算着时间,当她听到自己身躯挥动马鞭之声时,她不由暗呼不好,但叫不出声的自己只感到身后一阵疾风袭来。
虽然程然诺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利箭瞬间刺进身躯的感觉,还是令她不由身体一震,只感到无尽的疼痛伴随着寒冷从胸口袭来。
虽然程然诺不能操控这具前世的躯体,但却能对她所有的知觉都感同身受,她只觉浑身都在抽搐的疼,好似五脏六腑都要疼得搅作一团,但偏偏前世这具身体如此要强,竟一手捂着淌血的伤口,一手握紧缰绳不断策马。
她终于再也撑不住,一下重重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利箭已穿透她的身体,红艳的鲜血染透了她身上的男式长袍,她匍匐在地上,疼得几乎蜷缩成一只小兽,她的身体不断地剧烈颤抖着,在无限的寒冷和痛苦中,她只觉耳畔巨浪滔天的河流声,就好似一只喘息着,仿佛和自己一样在忍受着伤痛的野兽。
程然诺感受着温热的鲜血逐渐流出自己的身体,意识也如同四周的迷雾模糊起来,隐约中她只听见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趴在地上疼得纹丝不敢动,只听头上方一阵唏律律的长嘶,眼前是马匹兜转的四蹄,似乎这马忽然被生生勒住了。
随之是前世幻境里熟悉的拔剑之声,程然诺趴在地上,只感到宽大长袍里自己的身体在不断颤抖。
完了完了,脑袋要被割下来了。
程然诺依旧疼得浑身冷汗淋漓,几乎每次回到前世临死前的幻象,她总是撑到这里,就会疼得再也受不了昏厥过去。
但这次,程然诺死死咬紧牙关,她要尽可能的多撑一会儿,哪怕是看到自己漂亮的脑袋被对方割下来,她也要亲眼看到杀自己之人。
一柄锋利的银剑“噌”的一下横在了她的脖颈上,但她已丝毫感触不到这与身体同样冰冷的温度,她只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程然诺知道,一旦她失去意识就会重新回到现实。
程然诺强撑着颤抖的身体,她感觉到这具躯体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为坚强,她慢慢抬起头来。
玉冠所束的一律发丝垂了下来,冰冷的银剑划破她光洁的肌肤,她的唇微微颤抖着,缓缓抬起头看向持剑之人的瞬间,持剑的男子忽然噗通一下跪在了她的面前,锋利的剑应声掉落。
她忍受着腹部剧烈的疼痛,依稀看见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逆向照来的光线异常灼目,闪耀到几乎炫目的阳光刺得她双眼生疼,而在这明亮的光晕中,她隐约看到他逐渐清晰的五官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他慢慢靠近她,她依稀嗅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甘苦芳冽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