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里,赵三少由赵老爷亲自教养,赵夫人并不能时时见到自己的儿子。这点赵含章是完全清楚的。且其中似乎有些不可说的缘由。
从这一天,赵夫人得儿子主动给抱后,就开始天天来关心。赵函墨心里不甚乐意。但是也不好直接反对母亲来看他,再说她好像真的后悔了。
赵三少自己从出生以来的记忆都记得十分清晰。当时,他七个月大的时候,赵夫人身边的曹妈妈把他被子揭了,大冷天,打算冻死他。从曹妈妈连声的忏悔中,从小就能记事思考的赵三少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的母亲以为他是个傻子,于是想不声不响弄死他。这赵函墨那能允许,他的命就算他自己不想要了,要结束也得自己来。别人想害死他,休想。
现在,他的气勉强消散了。她也后悔了,就姑且少一分计较吧。这是赵函墨当前的想法。
***
冬日过去后,赵尚书请来了一位先生。准备让三儿子开始启蒙读书。他已经从平日里三儿子的言行举止中知道这孩子定然是已经认全了字了。不然有些话语是说不出来的。比如自称“吾”。这可是谁也没在他面前说过的称词。
赵父请来的这位先生姓张,五十来岁,曾经也是进士出身,有官身,后来因为官场复杂,先生辞官归园。赵父和张先生有些交情,于是请来家里给孩子启蒙。
张先生曾经给不少其他世家名门子弟任过启蒙先生,得到大家的一致称赞。多年前也给赵家大公子赵含章启蒙,后又教赵家二少赵含观,现在轮到赵三少了。
张先生给赵家前面两位公子启蒙都很顺利,但是面对赵三公子,却有点犯难。
对张先生来说,这小孩儿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学生。
赵三公子和别的小孩儿不一样。首先据传闻他是一个天才,是一个神童。张先生自己亲自见到,发现此子似乎的确非同一般。但是张先生更犯难了。
这学生懒得出奇。读书不出声,写字不用力,问其何故,答曰:累。坐也没什坐相,非要坐在有靠背的椅子里,屁股下面还要垫一软垫,否则绝不上学。张先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屁用没有。
赵三少一如最初,用冷冷淡淡的眸子看人,教其读书绝不开口,教其写字,绝不写超过一遍。凡是头一日已经写过的字儿,再日里让他写,他是必然不会写的。这个时候,他会开金口说一声:“昨日已写过。”
张先生便耐心告诉他:“温故而知新。”
四岁的小孩儿答曰:“吾不温故亦知新。”
张先生哑口无言,又问:“那你说说你所知何新?”
赵三少爷这会儿却坚闭嘴唇不言了。张先生定然不知道,这个时候小孩心里想:这完全是个无聊的问题。他知新可多了。不用学,他也每日里仿佛都在知道新的学识一样。看到什么,不用人说,他就是知道。就好比他会鉴赏玉石雕刻一样。他甚至还知道更多别人绝不知道的事情。
面对赵三少,张先生简直就是左右无法。且这孩子话少,张先生也摸不清他现在底子如何,只知道这孩子似乎是认全了字的,不需要他再慢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教。
如此旬日后,张先生向赵大人反应了他家三儿子的情况。自言道,恐怕自己才疏学浅无法教此天才人物。张先生这话倒也不是客套。他的确感觉赵三少非是一般懵懂无知的小娃娃。不是大人教什么,他就学什么的,他心中似乎自有天地,张先生不是很确定,也无法和赵三少达成良好的教学氛围。左思右想下,觉得以目前的状况,自己恐怕难以担当教导赵三少的大任。
赵璟茗抽空暗自观察了三儿的学习情况,果然是不声不响,虽不调皮捣蛋,但绝不配合先生的思路。这一点其实赵璟茗早有预料。想当初他教三儿学字,他也是这样绝不跟着认读。
思索数日,赵父将赵三少叫了去,打算还是先对他进行一番劝导。
赵函墨见着父亲,站着拱手作揖,说:“见过父亲。”
赵璟茗瞧着三儿子那小小样儿却严肃正经的模样,不自觉板脸变笑脸,声音都温柔了几个八度,微笑着对儿子说:“三儿,过来。”
赵函墨慢吞吞地走到赵父身边,眼睛看着赵父,问:“爹爹唤孩儿来有何要事呢?”
赵大人瞧着小身子还不到自己的大腿根的小三儿,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爹爹无事便不能唤三儿来了?”
赵函墨点着脑袋“唔”了声,说:“爹爹抱,孩儿最近起得太早,睡眠不足矣,眼睛总是撑不开,今日不去上学了,就在爹爹处睡一觉。”赵函墨难得说了这么一大串的话语,但是内容却是不去先生处上课。
赵璟茗迟疑地道:“三儿,这学可不能不去上。”
赵函墨仰头瞅着赵父,不高兴道:“爹爹,这学没什么意思。”
赵璟茗皱眉看着儿子,耐心问:“怎么没意思?”
赵函墨看着赵父,说:“先生所教,孩儿尽知。”
“你都知道?”赵璟茗诧异,问道,“先生都教你什么了?”
“夸父逐日。”
“有何感想?”
“愚蠢。”
“愚蠢?”
“嗯。”
赵璟茗盯着儿子,再问:“三儿为何这样说?”
赵函墨:“那本来就是虚假的传说。”
时人不知宇宙的臆想而已。当然这种臆想的虚假也在某种程度上因为人的精神而真的无中生有了。
不知为何有这种想法,但是赵函墨对自己所知很是有信心。
赵璟茗看着儿子半晌,忽然一叹,将儿子抱了起来,熟练地圈在臂弯里。然后也不问什么了,只说:“三儿,你进学的事情为父再仔细斟酌斟酌。”
说是斟酌,其实赵璟茗已经知道张先生的教学方式的确不适用于他三儿。
赵璟茗抱着儿子,一边办公。赵三少则眯着眼睛似乎已睡。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出声道:“爹爹,是否该用膳了。”
赵璟茗放下手中公务,立刻就吩咐下人传膳。
赵函墨饮食忒讲究。咸之一分,淡之一分都不食;冷之一分,热之一分也不食;蒸煎炒煮炖,用时多之一分少之一分也都不食;凡种种饭食,但有丁点不洁净不食。
赵家三少爷似乎眼很利,厨子洗菜稍微减少清洗次数,他便能看出来。赵家厨子在赵三少的督促下越发不敢马虎,尤其是赵三少爷的饭食。若是别家孩子如此要求种种,怕是大人早就要教育了。但是赵大人溺爱三儿子,简直千依百顺。当然四岁的孩子用膳本来就该讲究,许多食物还不能吃。
赵三少用膳礼仪甚好,眼到,手到,动作利落。吃饭细嚼慢咽,不多食,不少食,八分饱是标准。用饭时间在四分之一个时辰,严谨细致得叫人惊叹。
***
赵函墨继续在张先生处学了几日,终于得令不用去上学了。张先生自请离开。别人问起,只言此子他教不了。至于怎么个教不了法,他却只字不提。
赵三少的名字因此更加如雷贯耳了。京中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知道他;上至耋耄老人,下至黄口小儿也都知道他。
孙子不上学了,赵老太爷听说了。一直莳花弄草不问世事的祖父放下侍花工具,出山来了。
赵函墨不进学第三日,赵老太爷把他叫到跟前。老太爷摸着胡子面露微笑,仿若佛陀,慈爱地摸了摸孙子的脑袋,说:“最近跟先生学了什么?”
赵三少::“回祖父,学了几篇神话传说。”
“神话传说?”
“夸父逐日,精卫填海之类的。”
“墨儿不喜欢这些故事吗?”
要知道这些故事可都是很受小孩
子喜爱的,这可是为了提高孩子的学习兴趣,才专门安排的篇章。基本上所有的小孩儿都很喜的。怎地独他三孙子不喜呢?赵老太爷不解。
“无所谓喜与不喜。”四岁的小孩满脸正色地说。
赵老太爷瞅着这个嫡出的孙儿,眼神眯缝数次,然后慈爱地笑着说:“墨儿,听你父亲说,先生所教你尽知。所以不喜上先生的课。那祖父可要考考你是真知还是非知而自以为知。”
赵函墨掀掀眼皮,沉默不言。
赵老太爷顿了片刻,问:“你说这夸父逐日传扬的是何种精神?”
赵函墨抿抿唇,心道:人类就爱自欺欺人。当然这时候他自动忽略自己也是人类这一事实。但嘴上,他说:“锲而不舍,坚持不懈,坚强无谓。”
赵老太爷拈须而笑,说:“说得不错。看来你是知道的。但是墨儿,你知此未必知道彼,先生初教你的事物你知,焉知其后所教你也知。难道你觉着自己学问比得上先生了。”
这种时候,赵函墨只管沉默。心中虽然不以为然,但面上不露。似乎直觉地知道这样会更没有麻烦一些。
赵老太爷见孙子乖巧,满意点头,慈爱地说:“墨儿,既然你不喜欢跟先生学习,那以后就和祖父学习吧。”
赵函墨微微犹豫片刻,赵老太爷眼神一瞪,说:“否则再与你请回张先生。”
赵函墨抿唇点头,勉强道:“好吧。”
何老太爷满意地摸摸胡子,又拍拍小孙孙的脑袋瓜,指着屋里专门给孙子准备的一张小书案:“去写几个字来祖父看看。”
赵函墨乖乖地去到书案边,坐在小板凳儿上,握住毛笔,蘸了蘸墨,提笔就在宣纸上拖动起来。不消片刻,整张纸上被四个大字占据了。赵函墨搁下笔,扭头看向赵老太爷:“祖父,孙儿写好了。”
赵老太爷走到赵函墨书案前。低头一看,纸上被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填满:祖父,函墨。字迹歪歪扭扭,像蚯蚓爬似的,难为赵老太认得出来。
“墨儿,你自己说你这字写得如何?”赵老太爷看着孙子问道。
赵函墨看一眼字,说:“认得即可。”
赵老太爷一笑,说:“罢了,你还小,会写字已是不错。以后随祖父好好学字。”
赵函墨心里不愿意学写字,笔墨容易脏手脏衣服,但是看一眼赵老太爷的神情,只得不怏点头。
赵家祖父是教过皇帝的人,现在亲自给孙子上课,赵夫人听说后,激动不已。由公公这位大文豪教导儿子,她再放心不过了。而且赵老太爷可是其他几个孙子一个没亲自教导过,只教导嫡出的孙子。江氏心中得意。
比起江氏色的得意,赵父的放心,家中其他人员的复杂心绪,当事人赵函墨根本不以为然。只不过为了尊敬祖父,勉强应付之。
赵家祖父教小孙孙,最开始是这样的。每天写大字两篇,背书两篇,亲自抽考问答若干。
小孙孙很乖巧,祖父怎么说怎么好。让背书背书,让写字写字。只是这小娃娃写字握笔不对,字迹歪歪扭扭,几月不见长进。背书就是不出声,只默看,默着默着,有时候还闭上眼睛了。赵老太爷一时生气,但一考查,孙子全都记下了。
赵老太爷一边欣慰,一边给孙子加大难度。功课从一日背诵两篇变成了一日四篇。赵三少轻松应对,无丝毫犯难。
如此月余后,赵老太爷大感欣慰。孙子什么都一看即会,过目不忘,悟性极佳。比起赵父小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赵家又出一个大才之人。赵老爷喜得日日多食一碗饭,身体越发健朗。
赵三少在祖父处学习的日子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喜欢。不用出声,不用什么什么都重复几遍,看一遍书,背一遍,再听祖父讲几句也就可以了,简单得很。而且赵老太爷很有水平,教导孙子也没用启蒙方式,直接就像给少年上课一样。这让赵函墨不在感觉到拉低了智商,于是学习起来也就自然变得不那么不喜欢了。
赵老太爷在欣慰孙子的聪慧时,也不免担忧,此子与他儿子赵璟茗赵父从小就沉稳的性子不同。似乎有些叛逆想法,相处越久,赵老太爷越发现这个问题。
这性子可不好为官,也不好在士林中混。
赵老太爷想着该给他好好板正板正性子,但是总也严厉不起来。看着聪明又灵慧的孙子,他就只能当个慈祥的老爷爷。
本来祖父辈对待隔辈的孙子通常都是比较疼爱,甚至溺爱的,不像对待儿子能严厉地起来。且连赵璟茗这个孙子的父亲都是慈爱的,何况是作为祖父的赵老太爷了。
如此,赵函墨依然过着备受家长爱护的好日子。睡觉依然是他最大的爱好,不过却不像小时候那么整日整日地睡着了。
其实他不想睡的时候,完全可以整日精神抖擞,但他乐意睡觉就是了。大概是无聊吧,赵函墨望着蓝天想。淡烟色的眸子混混沌沌的,没有明镜之色,也没有小孩儿的明净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