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崇当日从农庄走时,小鱼送了他两只品相绝佳的黄金南瓜,美其名曰:样品。
南瓜还算经放的。她知道何崇这冬天必然是要先在各大户中间把金瓜的名头打响,再没有什么比手里拿着实实在在的东西更有说服力了。否则光凭主簿大人天花乱坠一张嘴,任你说破天去,能卖你情面的也不过是江陵县地头的人。谁都知道文人这一张嘴,一分色生生添成十分,死物也能说成活的。就像某人夸美人儿,如何如何惊才绝艳,如何如何闭月羞花,天上地下只此一色之类的,大多数人都会自动打个对折来听。就算对方是个有名的实诚人,这些溢美之辞一般也要减个三分。
要说何崇何主簿真是个天生的商人料子,忒沉得住气。从小鱼那儿拿了金瓜好些天都按兵不动。直到下了头一场雪,黄知县请了县中诸位有头有脸的乡绅富户来赏雪顺带过生辰,他才在席间捧了只小儿头大小的金瓜出来,给黄知县当生辰贺礼。
这瓜长得也漂亮,通身金红,蒂柄翠绿,拿只盖着红绒福字绸铺底的嵌螺钿金丝木盘子托着,乍一眼看上去让人以为是件玉摆件儿。
再一听,这不是玉雕的,而是个瓜菜,还是前朝曾经出现过后来绝迹的金瓜,堂下一片哗然。这么漂亮的瓜谁舍得拿来吃啊?而且,现在还是大冬天,这瓜是怎么长出来的?
何主簿事先跟黄知县是打过招呼的,黄知县知道这是小鱼种出来的金瓜,自是欢喜。这金瓜外形漂亮,寓意喜庆,听何崇说味道也是绝佳,欢喜之余也好奇得很,不知道这瓜是如何在冬日里种出来的。
何主簿最会吊人胃口,不管旁人如何问如何求,他就只把余下的那枚金瓜当菩萨一样系着红绸供在供桌上,只给看,摸也不许摸一下。至于知县大人的那枚,早已被黄知县装了匣子,快马送到巴郡府孝敬韩大人去了。
一来二去,金瓜之名大盛,不止江陵县,名声都传到了相邻的好几个县里。
何崇推了好几回,最后才抱着金瓜到各县跑了一圈,让大家伙儿近距离欣赏了一下这被人传得神奇的漂亮玩意儿。
“这不说拿来当菜吃,只摆着也是养眼得很。”
何崇自然不会说这瓜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漂亮货,小鱼那种瓜的棚子里,多的是长得歪扭的大瓜小瓜。
“到底只是味吃食,难得色味俱佳。”
“听这意思,汉庭兄是食过其味的?”
“自然,汉庭口福不浅,哈哈哈哈。”
看着何崇那张狂得意的样儿,真让人羡慕嫉妒之时想扇他两巴掌。
何崇借机,便将鲜味居开张那日的请柬都发了出去。
虽然路途迢迢只为跑到江陵县去吃一顿饭,但这饭可不是平常的饭,听说是一席金瓜宴,全都是用这么金贵的瓜菜做出来的。何崇前一番作为已将众人胃口都吊得十足,私下里去找何崇买瓜的,已经将价钱抬到八百两一只瓜。
“八百两?!”小鱼听着何崇带来的信儿时,眼珠子好悬没掉下来。“他们这是疯了吧!”这瓜就算是用金子刻的,也用不了这么多银子。
“物以为稀为贵,他们以为我手上只这一只了,越是买不到便越是要买。”何崇喝了一口热茶,觉得浑身毛孔都舒展开来那么舒坦。
“八百两那也太夸张了。”小鱼碎碎念着,“给我八两我都肯卖。”
八两银子能买多少米了啊,亏小鱼还做出这么副吃大亏的模样来。何主簿捧着热茶笑起来。
“金瓜宴你可准备好了?那天来的人不会少。你有那么多瓜吗?”
“放心吧,这离着开张还有日子呢。”小鱼眉眼弯弯,“我现在还在琢磨菜谱,咱们不鸣则已,一鸣必得惊人!”
三月融春,草长莺飞,鲜味居在连天爆竹声中开张了。
一大早,来自各县的贵客将小小的鲜味居挤得水泄不通,沸反盈天。鲜味居有两进,将男宾女客都给分开,男宾在前头敞厅,带来的女眷都分在后院各个雅室里。
后院设了十二间雅室,按着十二月里的花名儿雕了透木挂额,布置得十分清雅。小鱼从昨儿晚上起就住在鲜味居里,带着何家招来的大厨还有原先在唐家铺子里帮灶的媳妇们备席。
她刚把发好的南瓜鸡蛋面糊上了屉,厨房外头便有人来喊。小鱼挽着袖子出来一看,却是何崇亲自来了。
“何叔叔,您不在前头待客,怎么跑厨房里头了?”
何崇一脸喜气,伸手去拉小鱼的胳膊:“这儿缓缓,缓缓,你猜谁来了?”
小鱼在旁边的盆里就着清水洗净了手,把袖子放下来问道:“谁来了啊?”
何崇呵呵笑着,只催着她到前头去:“快去吧,保准你欢喜。”
谁啊这是?
唐小鱼掸掸身前的面粉,头上罩的布帕也没解,她想着不管是谁,反正一会她还要回厨房里头忙。
迈步进了前厅二楼天字第一号雅间,小鱼一抬头,正见着一位老者端坐着,脸上是融融笑意,正偏着头跟坐在一旁的人说话。
“啊!”唐小鱼大叫了一声,屋里的人安静下来,一起将视线投向她。
小鱼脸上一红,实在是因太久没见着,突然在这儿看见他,太意外了。
当然,自是十分欢喜。
“小鱼啊,快过来!”韩知府笑眯眯地打量着她,待小鱼走到他面前行礼,忙抬手托了托,看着她点了点头说,“这大半年没见着,小鱼你又长高了不少。”
这话她可最爱听了。唐小鱼黑而乌亮的双眸弯了起来,嘴角一挑,露出个甜甜的笑来。
“韩爷爷您头发好像也黑了不少,看着神采奕奕,竟比去年瞧着年轻了。”小鱼亲手帮韩纶续了茶,俏皮地一眨眼,“您是不是吃了什么人参果啊?”
“嘿,你!”
突然旁边插进来一个声音,年轻带着几分嚣张:“你就是唐小鱼?”
小鱼进来时,一双眼睛光顾着看顾纶了,反正这屋里头做陪的黄知县、左县丞还有邻县她见过的几位知县大人都是熟人,她也并未在意这里头居然还夹塞了个小小少年。
小鱼循着声间望过去,见坐在黄知县和左县丞中间的,锦衣华服的少年眉如远山,目似朗星,乌鸦鸦的头发束于紫金冠中,年纪虽小,那气势却是霸道强劲十足,把身周一帮子大人生生压低了一头。
这张带着几分霸道却又漂亮得让人过目不望的脸……
唐小鱼的嘴张着,能塞下一个鸡子去。
这不是,这不是,这不是那个谁谁谁吗?!
我的祖宗,这位小霸王何时出了京,又怎么会到了江陵县,跑来她开的小饭馆儿里了?
难不成她小觑了何主簿的能量,人家直接把金瓜给卖到京城里头去了?
“果然是你。”小荣王李放斜眤着唐小鱼,一脸的不耐烦,“还是那傻样儿!”
小鱼合上嘴巴,默默扭头。
熊孩子果然还是熊孩子,跟以前一样儿一样儿的,光有个漂亮脸,一张嘴还是这么讨人嫌。
讨人嫌的熊孩子不打算放过她,拿手指头戳着桌子面说:“诶,唐小鱼,你知不知礼啊,怎么进来到现在还不给我行礼呢?”
一屋子人都微微咧了咧嘴。
这位是跟着韩纶过来的,在座各县长官以为他是韩纶的子侄,并未多在意他。他们各个都忙着与同僚们交流县治心德,力求在上司面前表现得对工作有多尽心尽力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能跟府君大人同桌子吃饭的机会可不多,他们自然不会多放精力在无关人等身上。
如今这俊美的少年看着似乎是认识唐家小鱼姑娘的,还十分不客气。受过小鱼恩惠的那几家邻县县令便有些不大高兴。
就算是韩大人家的子侄,出身富贵,也不能这样嚣张猖狂啊,看着真短家教。
韩纶听李放这样说,怕小鱼不明白李放的身份白生他的气,忙介绍说:“是本府疏忽,小鱼你还不知道这位的身份吧,我来给你介绍一下。”
唐小鱼瞥了眼李放说:“韩爷爷不用介绍,我在宫里头见过他一次,他不就是那个什么荣王府里的小王爷吗?”她问李放,“对吧,那天来抓你的那些人好像是叫你小王爷的。”
“哗!”
座位上的人就像屁股底下安了弹簧,一个个全给蹦了起来。
韩大人也真是的,既然是荣王府那位少爷,怎么事先也不给大家透个气儿出来,众人纷纷想着,方才有没有哪里对人家不敬之处。
李放靠在椅背上,啧啧了半天:“我说你啊,我本来就是想过来玩玩的,你现在什么都说出来那还有个什么趣味?能不能让人好好吃顿饭了。”
小鱼暗道一声麻烦鬼。既然不想暴露自己身份,那又非挤兑着让她见什么礼啊。
韩纶在一旁笑着说:“原来你们是识得的,怎么以前也没听小鱼你说起过啊?”
小鱼瞥了眼李放,呵呵了一声。
说什么?说这个小王爷是怎么被人追被人抓,怎么哭着喊着嚎着被抓回去见他的皇帝表哥的吗?
果然,她下一刻就接收到了李放半带着威胁的眼神。
所以说嘛,一开始就当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不就好了?
小鱼打了一圈招呼,这才告退重新去厨房忙乎。
先一人上了一蛊南瓜浓粥,拿南瓜磨细了兑羊乳熬的,绵软甘香,色泽金黄,像奶冻一样,十分漂亮。
先前托何崇从南边弄了不少石花菜来,小鱼熬了冻脂,和了南瓜汁,调了蔗糖,扣在模子里做成的南瓜凉糕,有富贵牡丹,喜上梅梢,麻姑献寿三种花样。做出来的凉糕晶莹剔透,又是让大人们好一通夸。
小鱼搅尽脑汁,弄了煎南瓜饼,咸蛋黄金沙南瓜、南瓜烙、凉拦瓜条、拔丝南瓜、南瓜炖排骨,摆了满满一桌子,最后上个南瓜蛊鸡仔炒饭。
那南瓜盅精挑了钵大的圆金瓜对半剖开,将瓜瓤掏尽做盛器,拿辣椒爆香了鸡油,以南瓜、鸡仔、香蕈加大棚里出的青豆、冬葵、香芹炒出来,那个香气独特。
这时代还没有辣椒,想取辛味只能用胡椒、花椒、生姜,更刺激的拿茱萸来调味。像辣椒这样辣味他们从来没尝过。
一尝之下,惊为天人。
李放也不说话,只埋着头吃。等小鱼再进屋的时候,见到李放已经将外袍脱了,双颊潮红,额头冒汗,正抱着一杯凉水灌,一边直吸凉气一边大叫着爽快。
小鱼一头黑线,她怕人对辣椒接受度低,没敢多放,还特地又炒了一盘不带辣子的。
结果现在来看,辣炒饭盘底干干净净,不辣的只下去一小半。
“好吃吗?”她问李放。
“好!”李放红着脸,两只眼睛雾气弥漫,更显得瞳仁乌润,简直要溺死个人。
“唐小鱼,你干脆到我家去吧,我家的厨子做饭比你差得远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