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天明,解大郎因见身上带的清水已然不多,便到附近一处猎户们常去取水的地方准备多取些清水。
刚到那处溪涧,却见那里聚集了五六人,正在低声说话。解大郎一瞧都是左近的猎户,没有不相识的,只是这几个人面色有些古怪,更有一人面如土色一付惊魂未定的样子,却正是昨日撞见的邻村的猎户马二,心中不免有些诧异。
那几个人见了解大郎均是大喜,未曾寒暄,一人已突兀问道:“大郎在山中可曾遇到什么怪事?”
那解大郎听这没头没脑的问话不免一愣,不过此问正好触及自己心中的疑惑,便道:“诸位老哥都是山里的前辈,我正想讨教一下,为何如今山中好似没了飞鸟走兽?我转了几日竟一只也碰不到。”
众人均道不知缘故,一人又古怪的问道:“此外可还有什么古怪?”
解大郎见问得实在蹊跷,似乎话里有话,不由想起昨夜之事,便也不遮瞒,将昨夜撞见怪人之事说了一回。
那人一拍大腿道:“既然大郎也撞见了,看来马二说的八成是真的了。”
解大郎忙问道:“马二哥怎么了,莫非也撞见了那个怪人不成?”
那人道:“马二倒没真的撞到,只是他那堂兄弟马六撞了个正着,结果就被掳了去,他说得神神怪怪的原本我还不信,我在这山里转了二十来年不说见过,连听都没听过,如今看来倒象是真的了。”
解大郎一惊,马六正是昨日那个马二的伴当,二人本是堂兄弟,常结伴进山,如今只不见人,他忙问个备细。原来马二二人昨晚也是在山中歇宿,马六半夜起来小解,正好撞见一个灰袍怪人经过,只一个照面,也不知那人使了什么邪法,马六便失魂落魄般的被掳了去,马二正好醒来瞧见了倒吓了个够呛,赶紧悄悄藏了起来,并没敢去追。
众人均知解大郎虽然年轻,却是个有本事的,都问他的主意。
那解大郎是个精细人,先是不答众人的话,只问清一些事情,问过后便对众人道:“二哥他们与我歇宿的地方隔着两三里地,且不是一路,由此看来掳走马六哥之人与自己看到之人未必是同一人。”
众人一惊,若不是一人,便有可能是二人、三人、四人……,也不知这些人是什么来历?要做什么?
一个一直默不作声猎户忽然小声道:“其实两天前我也撞见过一个……
一人大骂:“马二说了之后怎么也没见你说起?”
“我只是远远的瞧见,那厮走得又快,实看得不大真切,还以为是眼花了呢。”
解大郎忽似想起什么,急问道:“你见那人时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那人想了想,方才道:“好似往北头,我们来路这边。”
解大郎又问马二,马二一般的回答。
解大郎猛然道:“诸位老哥,这些人看来都是往山外走,我们的家人老小都在外头,这些人这般古怪,我看还是赶紧回去看看才好,说不准被掳走的马六哥也能撞到。”说完匆匆拱手作别。
众人大惊,细思均觉有理,纷纷道“我说我总觉得这几日要生出点什么事来,原来应在此处,赶紧回去看看,我总觉这些人来意不善。”
……
果然,两日后那解大郎匆匆忙忙的赶回到村中,见村中依旧鸡鸣狗叫的却空无一人,自是又惊又怒,又忙邻近几个村子查看也同样是如此,更是惊恐。
不过那解大郎非是莽撞无主见之人,待他回到村中静下心来一番细思之下,猛然间想起马六那夜撞到怪人并未被戕害,只是着了魔般被掳了去,想来未必就遭了毒手,若是知道那些怪人的来路未必救不回阿娘和两兄弟。如此一想不免精神大振,匆忙的找了些吃食,就各处查看脚踪遗痕。
论他追踪的本事,方圆百里自然是无人能及。费了一番功夫一路寻到村外,大是出乎意料,印迹竟一路又转入山中去了,只是方向与他寻常进山的路径大有不同。
按说那解大郎得了线索,又有一身的本事,想来应是能寻到自家阿娘和兄弟的。诸位却是不知,那小藏山方圆足有近两万里,何其的广大,在里头寻人与大海捞针又有何异?诸位素日都道咱们身后的盘陀山绵延数百里已是看不到边际,但是这盘陀山与小藏山相比——嘿嘿!叫做盘陀小岭倒更贴切,比之不过一泥丸尔!小藏山那等景象诸位想来都是未曾见过的,听闻那里远观一派群山壁立、河曲隐伏、云烟苍渺,观之便令人神思欲飞,近看也有幽邃深谷、恶石盘卧、古藤乱缠,视之则让人心悸,断不是我们这里的盘陀小岭可比的。
这里稍稍闲话两句,却说那解大郎一路追去竟已是过去一月有余,每日渴饮山泉、饥食野果,累极就在山洞、树杈上囫囵睡上一觉,这般一路紧赶之下竟然依旧是人影杳无,数日前几段河溪更是断了线索,这几日只在山里乱转,熬得双目充血的。
也是上天见怜,那解大郎正心意渐渐灰冷时数里外的一处拗口忽见乌泱泱的转出一大拨人来。
这群人怕有两三百人之众,男女老幼皆有,人虽众却走得快而有序,只是姿态有些古怪,与那灰袍怪人相仿,就连幼童也是那般。更奇的是行速始终如一,不见有半分倦怠之意,不过都是神色木然、双目呆滞的,果真似着了魔一般。
人群中又有两人煞是醒目,正是那灰袍人,一如当夜所见一般,行走时脚不生力、晃晃荡荡的,一前一后各在人群的一头。只可惜人群中并未得见其母和两位兄弟,大体都是些生面孔,想来也是山沿子左近的人。日前他在山里撞见的一个猎户如今挤在众人里头,只木然的攒步急行。
解大郎心中暗暗寻思道:“以前之所见,这些灰袍怪人所行的怕是掳掠人口的勾当,至于图谋为何就不得而知了,想来阿娘他们也是这般被掳走的,只要跟定了这帮人还怕找不到他们的巢穴?到时再相机行事把阿娘他们救出来。只是如今看这些人实在古怪得很,难知根底,暂时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解大郎心中有了计较,隐在暗处远远尾随。
不曾想这一番尾随竟又是一月有余,算起来深入山中怕是至少有两千里远了,往常进山两三百里已是极致,如今倒多走了近十倍。越往里走山势愈发的峻拔,地理也愈发的凶险,其中的艰辛劳苦自不消说,只所幸此次并未跟丢罢了。此外猛兽奇禽也渐多了起来,不过多是深藏在林洞之中,见人就惊,那解大郎心中只惦记家人哪里还顾得这个?
另外,这一趟远随竟先后又遇到了三拨人,四拨人汇聚一处足有上千人之众,灰袍怪人也增加到了八个,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穿行于山野之中,只不知所往。解大郎一路跟随心中愈发惊惧:“这些乡民被掳掠之后,不眠不休、不知倦怠、不知饥渴,好不怪异,定是中了什么厉害的妖术邪法,这些灰袍人多是妖邪之流。”
终有一日忽见远天立有三座巍峨大山。那三山好生的突兀,山形峭拔,怪石嶙峋,两前一后如品字,势高愈千丈,直入云霄中。周围又有黑薄的雾气缭绕不散,将山体遮迷锁断,时而朦朦胧胧的。
那解大郎见三山大是古怪,一行人似正是往那方向去的,暗惊道:“那山颇怪,与别山实在不同,怕就是那些怪人的巢穴了,看着不象是什么善地,只怕想进去也着实不易。”
数日后待来到了三山近前三四里外,三山已是近在眼前,看去更见高耸。这时正将近着黄昏时分,日头恹恹下坠,斜日照射过去却象是被黑雾吞噬了一般,看着大是让人觉得诡异。
那解大郎见不远处有一座数十丈高的石冈,山岩石壁上刻着水缸大的四个大字,虽颇有些模糊,但仍能看出乃是“青岚福地”四字,他心道:“这青岚福地莫非说的就是三座山头那里?不过哪里象是甚么福地?莫若叫黑风煞地更妥帖些。”
待又见前面两山之间有一山隙似直贯入三山之中,黑洞洞的如一巨口,煞是阴森,心中又道:“此处象是入口,看着着实阴森,不过就算里面是无间地狱也是要闯上一闯了。只是这般贸然闯入怕多有不妥,不如装扮一番骗过里头的耳目,这样就更妥当得多。不过要装扮成失魂落魄般的乡人颇为不易,且容易露出马脚,不若扮成那些灰袍人把自己遮掩个严实,谁又能瞧得出?”
解大郎心中计较停当,发力之下悄悄追到近四五十丈处,躲在一山石旁,见一灰袍人略拖后些,便取下弓箭,弯弓搭箭如满月,一箭便朝一略拖后的灰袍人射去,只盼能悄无声息的除掉一人。这解大郎本是个极壮健了得的汉子,两膀子少说也有四五百斤的力道,惯射强弓硬弩,他手上又是一把硬弓,能射两百丈,箭矢射出后疾若流星般便直奔那人后心而去。
那灰袍人甚是警觉,一察觉身后有风声异响,蓦然就转过身子来。不过箭快早至,不偏不倚正中那灰袍人的胸口。解大郎心中暗喜,正以为得手,殊不知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好似撞到金石之物,箭矢竟断成了两截掉落地上。
那解大郎惊得一时也呆了,他这一箭莫说是人,就是熊虎之流的猛兽也能射它个透明窟窿,这些怪人莫非是铁打的不成?
解大郎正发愣,那灰袍人早已晃晃荡荡飞奔过来。那厮看着行路姿势古怪,奔走起来实是快极,只一晃神的工夫已是只距他不过三四十丈远。解大郎这才幡然醒觉,心中好生发苦,他本意是将这灰袍人一举射杀的,谁知这厮如同铜浇铁铸一般,竟奈何不得半点,如今走得又如此之快?大意之下就算想着隐匿藏身也是难了,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解大郎一咬牙,连忙拔箭搭弓急射,一面射一面飞快后退。也是心神慌忙之际,这箭本欲射其首脑的,却射得略偏,擦着那厮的头颅倒把他的罩帽射翻了,赫然露出一付白嶙嶙的样子。
那解大郎只看了一眼,饶是他胆大,还是脚下一软。那厮哪里是什么异人怪客?分明是一个骷髅鬼。只见一个白惨惨的骷髅头耸在肩上,眼鼻黑洞洞的,空洞的眼眶里偏生又有两道豆丁小的碧青色火焰微微闪动,实是诡异之极,那解大郎哪里见过这等诡异之“人”?
那骷髅鬼飞一般的已到近前数丈处,恍惚间只见那骷髅鬼只剩一双眼洞,眼洞凭空涨大了数十倍,如门洞一般大小,内中漆黑幽深无比,好似无边无际一般,而那两点青火于漆黑中此时更显妖异,闪烁中先是猛然一跳,然后抖然射出,化作两道青色的火蛇向其交缠过来。
解大郎大骇,此时哪里还躲得过去?只好操起手中硬弓胡乱打去,却早已被其缠了个正着,头脑顿时一阵剧痛,三魂六魄好似被烈火焚烧一般,火蛇倏的一卷一收他便向那巨大的眼洞倒射而去。
那解大郎情知躲不过去了,心中叹息一声:“罢了,这下定是要死在这里了,阿娘,恕孩儿无能,救你们不得,只好先到那头等你们了。”然后双目一闭,只要待死。
正是:千里奔走为救母,难敌鬼邪逞恶凶。
也是他命不该绝,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不知哪里忽的卷来一股力道,软软的将其向后一推,便向后直飞跌了出去,最后竟又稳稳的落在地上。
那解大郎正要闭目待死,忽觉被一股绵软大力向后一推,接着心神一阵清明,忙睁开眼睛一看,那甚么巨大的骷髅眼、青色的火蛇已倏而不见,只剩下那骷髅鬼在身前近两丈远处身子似定住了一般,骷髅头却四下转动,眼洞中的碧青色火焰闪动得依旧妖异得很,一付满腹狐疑的样子,自己就在它身前不远,它却似视而不见。
解大郎一时侥幸逃得性命,自知得了相助,只是有些莫名其妙罢了。如今那骷髅鬼仍在前方,他如何敢动?纵使手脚发软也得生生忍住,生怕惊动了对方。
那骷髅鬼四处张望了一会,似一无所获,竟又晃晃荡荡的回去了。
解大郎待那骷髅鬼走远,终是松了一口气,忙四下转身去看,却见后头站着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书生,其身后还跟着一头病怏怏的秃毛病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