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年仅九岁,就成了堂堂亲王,金册金宝,岁禄万石。不过这是有代价的,到了典礼的下半场,他没完没了地叩拜,以致头晕腿软,人都找不着北了。
尚仪局两名身材娇小的女史一左一右半搀着朱祁钰,这才让他得以将最后的流程走完。
中国人自古就爱繁文缛节,总想面面俱到,事事周全,一个亲王册封典礼本该突出亲王的荣耀,十分简洁地给人留下印象深刻的一瞬就行了。
可是整个典礼拖沓一个半时辰,到最后竟成了郕王的答谢会,感谢祖宗,感谢皇帝,感谢长辈,感谢的方式就是叩拜。轮到他自己该受人叩拜时,没了,典礼结束了。
皇太后起初离殿吩咐红蓼后,一去不返。
眼小看上去殿中人的心情似乎都不大好,其中最郁闷的人非越王妃莫属,她活脱脱成了个看热闹的闲杂人!
散场时,吴太妃脸上挂不住了,“祁钰,快到你三婶妃身前叩拜。”
尚在犯晕的朱祁钰就想跪下,越王妃赶紧上去扶住他。新晋的亲王,身份贵重,他磕的头不是谁都能承受的,在紫禁城这个地方,论亲为次,论贵居首。
“司礼监是怎么做事的?明知越王妃在此,为何不设座!”静慈仙师不像吴太妃那么婉转,见司礼监尚未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就直指要害,语气不重,却把话说得分量十足。
皇帝朱祁镇脸上尽显尴尬之色,说到底,还是怪他遇事不机敏,见到越王妃时他说句“赐座”不就得了?皇帝疏忽了,近侍臣应暗中补台呀,可惜,司礼监眼中只有皇帝。
朱祁铭扫了王振一眼,见他脸上全然一副“无所谓”的傲慢之态,那种傲慢是天子家奴特有的傲慢,其潜台词是:把皇帝伺候周到就行!
此刻,为天子搭梯子,替皇太妃撑场子,给越府留面子,只需王振低下高傲的头颅就行,能一举而拂尽所有的不快,且代价极低。但王振显然不想承受一丁点的“委屈”。
你躬下身,告声罪会死呀!朱祁铭朝王振撇撇嘴,觉得很不可思议。
“尚有数份题本待批红,先生回去吧。”朱祁镇似在刻意维护王振的颜面。
先生?原来是为了这个显赫的名头而端架子!
皇帝这是在挥霍而非累积天子的威严!
典礼上出了纰漏,皇太后那边肯定是在看笑话,皇太妃这边必将不依不饶,皇帝又是这个样子,唉,是非之地呀,越府何必趟这趟浑水!
想到这里,朱祁铭扯了扯母妃的衣袖,二人乘乱悄悄离去。
“祁铭!”
“祁铭!”
这边皇帝朱祁镇、郕王朱祁钰还等着找朱祁铭说话呢,一转眼却不见他的人影了。
一场亲王册封典礼就这样不欢而散。
被人怠慢的滋味虽不好受,但回到府中,感受一下府中宁静的气氛,越王妃心里的气就消了一大半。“这哪是郕王邀你呀?分明是吴太妃的主意!”
吴太妃的主意?在典礼上出纰漏,照说,吴太妃断然不会故意让天子难堪,莫非是借机找司礼监的岔?······
朱祁铭脑中的疑惑闪了一下,随即淡去。他如今的心境已容不下宫廷上的是是非非了。
“母妃,孩儿玩去了。”
“去吧,”越王妃的神情渐渐淡定了下来。
方跑出数步,朱祁铭就被黄安叫住了。“殿下,皇太后命人前来送赏,人已进了端礼门。”
“送赏”二字入耳,越王妃有片刻的恍惚,这样的事似乎留存于许久以前的记忆之中,越府被人淡忘得太久了。
朱祁铭则是神情淡漠,东苑那边还有许多奇虫待捉呢!
越王妃回过神来,拉着儿子进入内室换上盛装。越王是不会轻易见客的,迎来送往的事还得她这个王妃去做。
存心殿中挤满了府中内侍、嬷嬷、丫鬟。
红蓼上前见礼:“咸熙宫掌事宫女红蓼参见越王妃殿下,参见越王子殿下!”
两名年不足二十的内侍上前见礼:“咸熙宫内侍臣毛贵(王青)参见越王妃殿下,参见越王子殿下”
越王妃微微颌首,脸上渐渐泛起喜色。
一旁的朱祁铭却在茫然四顾,他常进存心殿,今日首次仔细地打量殿中的陈设,竟有一番新奇感。只觉得到了一个蟠螭的世界,窠拱赞顶与四壁、座椅全以蟠螭的图案为饰,连随风轻拂的红消金挂帐都绣着栩栩如生的蟠螭。
“黄花梨书案一张!”这时,那个自称毛贵的内侍唱起了太后的赏单。
黄安从王青手中接过书案,众人望去,只见书案四沿绝妙的雕、镂、嵌工艺配上案面黄花梨木的天然纹理,衬得书案精美中透着几分和谐,一看便知出于宫中巧匠之手。
于是,惊诧之下,众人纷纷张大了嘴,差点没发出惊叫声来。
“紫檀翡翠插屏一座!”
小小插屏显然是书案的配套用品,以紫檀木为底座,上嵌青葱的扇形翡翠,似天然生成一般。此宝物在内侍手中甫一亮相,便惊得众人齐齐轻咦了一声。
“螺钿笔函一件!”
这是一个盛装未用毛笔的红木匣,木匣表面嵌满了夜光螺壳片,乍一看去,五彩斑斓,细察之下,方发觉螺片打磨得十分光滑,嵌得严丝合缝,如天然长在木中一般,堪称巧夺天工!
此刻,无人惊叹,殿中四处可闻兴奋难抑的轻笑声。
王府内侍、嬷嬷、丫鬟眼界颇高,但见过皇太后命人送来的三件赏物之后,顿时感慨天外有天,皇太后随便一出手,赏物却是王府中人平生仅见!
在众人看来,得此厚赏,小王子在皇太后心目中的地位肯定非比寻常!
红蓼的目光在越王妃脸上稍驻片刻,随即重新移向朱祁铭。“皇太后挂念王子殿下,亲选三样文房之物,以期于王子殿下的学业有所裨益。”
朱祁铭暗道一声惭愧!本座这些日子总在虫业太学里长进,似乎与这些赏物无关。
“多谢皇太后厚赏!”越王妃显得十分激动,在众人兴奋的目光注视下,拉起儿子一道,面朝紫禁城方向躬身行礼。
赏物交接仪式很快便结束了,越王妃与红蓼寒暄一番,邀她入座用茶。
“多谢王妃殿下美意,皇太后有吩咐,奴婢不敢滞留。”
王妃道一声“遗憾”,竟上前挽住红蓼的手臂,亲送她出殿。
咸熙宫的掌事宫女,身份虽为奴婢,地位却不逊于女官,所以,对王妃的此番降尊纡贵,红蓼也未多加礼让。
一只脚方迈出存心殿,猛然瞥见吴太妃宫里的总领内侍小乐子领着数人,捧着礼盒,朝这边匆匆走来。
小乐子目光扫向这边时,显得十分自然得体,并无丝毫惊慌之意。甚至,他的眼角似乎还有一丝面对挑战时的兴奋。
红蓼回首深深看了朱祁铭一眼,似乎在替这个小王子担忧。
她尚未意识到,她自己的麻烦已先一步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