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秋雾弥漫,在夜空的掩饰下缠绕诡谲,变换着虚无的形状,院落间不见宫人走动,更是显得静谧,隐隐携了几分的凄凉之感。
唯有秋风簌簌,不时吹拂廊下的灯笼,又突袭了紧闭的雕花门,将两扇门吹开了缝隙,透出屋内的状况。
甄宓面色凝重,半晌才出声问道:“莞儿,是什么结果,”
莞儿垂了眼睑,却避而言它:“甄夫人,你若信我,便听我安排一次,可好,”
她说这话时,有隐隐刺骨的凉风自半敞的雕花门进屋里席卷,萤黄的火苗在灯盏边缘剧烈跳动,晃得莞儿面颊忽明忽暗,这样的光影交错间,甄宓甚至有一瞬的错觉,她以为对面坐着的不是别人,而是又一个自己。
“我一定会为你破除厄难,保得平安。”
携了风的味道,莞儿声音空灵,带了忽远忽近的渺远,竟让甄宓一瞬间便信服了。相信莞儿的话,相信她是要助她。
“你要……如何助我,”甄宓下意识地问道。
莞儿唇边便绽开了个清婉的笑:“甄夫人,我们两人的相貌真的很相似。”她站起身來,去关上了被风吹开的雕花门,转过來半靠在门前,像是在回忆,“我第一次见你,是跟着先帝从淳于归來的那次接风宴上。”
“那时你衣衫剪裁华贵,温婉可人,明明与我那样相似的脸,可是我们的气质却截然不同,我学不來你的典雅,亦学不來你的妩媚。可是那时候我却总感觉,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十年后的我自己,如何款款而來,如何言笑晏晏。”
“如今十多年过去,如今來看,你我是不是真的更相像了,”她笑着,眼尾如凤翼飞扬,却突然蓄满了晶莹的泪。
甄宓突然明白了莞儿想做什么,她大惊失色:“莞儿,你在想什么,。”
莞儿还未多说,她便反应过來,随即苦笑道:“我晓得了,是不是……即便远在洛阳,他也觉得我碍眼,欲除之而后快了,”
这个他,自然便是曹丕。
莞儿知晓终究是瞒不过她的,便点了头,索性和盘托出:“他只怕……不日便会派人來了,他的人一到,只怕是凶多吉少。”
“我卜了卦,而你这一卦虽说凶险异常,却仍有转机之迹象。你放心,这一次,我一定会助你逢凶化吉。”
“你不会是想替我去赴难罢,”甄宓面色却丝毫不松懈,严峻道,“莞儿,我不同意。”
不待莞儿接口,她又接着叹道,“我这一生,波澜起伏过,平淡乏味过,辉煌过,自然也失意过。人生百味,我已是尝遍了,如今我一直挂心的大事已了,生无可恋,也沒什么可抱怨的了。”
“可你却还年轻,”她道,“还有许多的好年华,他虽也曾利用过你,但总归心中还是有你的,否则也不会晓得你不喜欢他却还是要强留你在身边。莞儿,我的命运,是好是坏都该我自己去承受,走到今天其实都在我预料之中,并沒有什么遗憾。”
“可是叡儿和翎儿呢,”莞儿却反问,“你不想看着叡儿承继大统,不想看着翎儿嫁人生子,纵然夫人你一生尝遍人生百味,却也不过是从一个宫室转移到另一个宫室,甚至从來都沒有离开过邺城,你难道……不想去看一看邺城以外的大好的河山,”
甄宓闻言,却沒能反驳,只得良久的沉默。
莞儿却叹:“我喜欢子建,曾经我以为天涯永隔后,我便能慢慢忘记他了的。然而从我十六岁离开他身边起,我的生命,却再不复以往的精彩与期盼,只变作了无数难捱的日日夜夜而已。夫人,每个人都有些什么是要拼了性命也要守护的,你所想守护的是叡儿的大好前程,而我所想守护的,却是我年少最纯真不过的爱情。”
“可是现在,你还可以看着叡儿一步步向前,而我对子建的喜欢,却早就已经到了末路。所以生无可恋的不是你,是我。”
是了,从十六岁到二十七岁,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对于年少时那份执着的爱恋竟一直无法隔断,它不过是被强行埋藏在她心田的某个角落静默,只需曹植一个微笑,便能疯长成一棵荫蔽她所有理智的参天大树。
这份执着的爱恋,竟像是烙在灵魂深处的胎记,与生俱來,难以磨灭。从曹植向她伸出修长的手掌时起,便已经注定了一生的羁绊与缠绕,剪不断理还乱。
如今她却与曹植天涯两隔,此生再难见。留在洛阳后宫中做一朵时时刻刻盼望着雨露恩泽垂怜的花,无能为力地等着岁月终老,无人问津,这样有什么好。
她再也不想做曹莞,也不愿再听除了曹植以外的人唤她莞儿。
她是破厄,师父曾说,她天赋异禀,注定要能帮人破除厄难,逢凶化吉。
“可是,我怎么能让你代我去……赴死,”甄宓心中震动,一双仍旧不失明丽的眸中不知何时竟然满溢了盈盈的泪,“莞儿,我曾经也利用了你对他的感情,我……”
莞儿也却制止了她的话头:“不必说了,甄夫人,若不是你,只怕我此生也不会再有机会能再伴他一次了罢。”
“若是能看着叡儿奔向光明前程,看着翎儿嫁人生子,我自然是……期盼的。可是……”甄宓依旧犹豫着。
“沒什么可是了,”莞儿走近她,“我曾有一次能做母亲的机会,却沒有实现。翎儿从小便喜欢粘着我,在我眼里,她宛如亲生,能为她保住娘亲,我死而无憾。”
听得莞儿提起她曾失去的那个孩子时那怅惘的语气,甄宓不由得咬了唇,犹豫了几分,却还是沒有告诉她她失了孩子的真相。
郭女王动的手脚,甄宓在偶然间是发现了的。然而当时正是她为曹叡向曹丕争夺封爵机会的关键时刻,若是莞儿真的诞下个男婴,只怕以曹丕对莞儿的珍爱程度,这个孩子必然会影响到曹叡的地位。
所以,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郭女王去了。
然而在此刻莞儿毫无杂质的真诚下,她突然觉得自己心思的龌龊无从遁形。涌上心头的,甚至还有深深的懊悔。
她为了自己的目的,牺牲了莞儿良多,然而沒想到,最终來救赎自己的,却恰恰是她。
造化弄人。
甄宓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沿着她风韵犹存的姣好面颊一串串滑落,将靛蓝的衣襟浸染成了深邃的墨色。
夜深,朦胧的月光勾勒出重重宫宇不甚清晰的形状,暖黄的灯笼在各处廊下摇曳,远远看來却好似繁星闪烁的夜空的倒影,星罗棋布。
曹丕今夜歇在了郭贵嫔处。
如今后宫佳丽三千,郭女王却依旧一枝独秀,纵然年岁不小,却一直圣宠不衰。甚至有人猜测,纵然现在后位虚悬,只怕最终也得是郭贵嫔的囊中之物。
此时郭女王盛装相迎,恰到好处的妆容与发自内心的胜利感竟衬得她颜色比在魏王宫时更盛,曹丕见了,自然是满意的。
他便拣了些朝中的琐事与她听,郭女王素來有女子的细腻心思与大胆想法,许多他觉得头疼的事情到了她口中,却能三言两语便迎刃而解。
笑着听他说完,发表了自己的一番见解后,郭女王便转了话題:“您可还记得答应过臣妾的事嘛,那件事可何时才能兑现呢,”
一双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曹丕。
曹丕顿觉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后,头疼道:“今日上早朝,朕自然是提了要立你为后的,谁知那帮迂腐的大臣却纷纷上书反对,只道甄宓虽在邺城,却是朕的结发正妻,理应立后,退一步讲,你的身世也有些……唉,此事却是有些难办了。”
郭女王听闻后,脸色果然有些不好看了:“他们这样认为,难道您也这样认为不成,”
“朕自然不会这样想,”曹丕细长的眸子一顿,安慰她道,“朕既然当初能许诺你,便一定会实现的,君无戏言。”
郭女王这才脸色稍霁,想了想,又一挑长眉:“许多人都听闻,甄夫人因被留在邺城而颇有怨怼之言,她这样以下犯上已经触得众怒,您不是说近日便要派人赐她自尽,”
曹丕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
为了后位,她竟然是在逼迫自己赐死甄宓。
郭女王,真的和他是一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是也正是这样,她才能被自己选为盟友,互相扶持,只因为一样的目的,一样的追求。
罢了,不过是立个后而已,既然当初他敢许诺,便不能食言,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对一个女人食言。
只是却越发地思念起了莞儿。
大约这整个宫中的三千佳丽,除了莞儿毫无所图地在他身边,其余的个个是心怀所图的罢。
还好,莞儿快要自邺城归來了。
郭女王打断了他的遐想,接着道:“若您要派使者前往邺城,便最好是趁着莞夫人与武德侯、东乡公主在归來的途中之时,这样东乡公主与武德侯便能避开您在朝中宣布此事时他们的阻挠,也能让他们少伤心几分,您觉得如何,”
曹丕似乎对这个问題失了兴致,便只道:“那就按你说的來罢。”
郭女王这才盈盈笑开:“是。”
沒有被曹丕注意的眸底,却悄然闪过一丝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