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山巅,风雪呼啸。
风雪虽大,然一靠近某个地方百丈之内便好似被一层屏障阻隔,再难寸进。若有人在屏障外一步向前看去,只见大雪纷飞,并无异常踪迹。再往前一步,如入桃源洞天豁然开朗。一座巍峨堂皇的寺庙竟大咧咧地伫立在此!
一个白眉老头正隔着寺庙的大门与一个青袍人怒目而视。老头不高,释家打扮,但头顶没有戒疤。原本的慈眉善目此刻却有些扭曲。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青袍人的声音低沉浑厚,极富磁性。若是做一个伶人定然艳名满天下。
“我不在!”白眉老头翻了个白眼就要把门合上。
那青袍人吃了闭门羹,却也不恼,只是嘿嘿干笑几声,双手一掐诀,身形便消失在原地。
而那和尚关了门正往回走,嘴里还兀自低声咒骂不休,隐约间可以听到“好茶”“有缘”“强盗”等字眼。
和尚走到平常打坐的养吾堂门口,正待推门,却发现门已开了一条缝。堂中太师椅上正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人影,赫然是那青袍人!
那青袍人正端着品茗杯,小口啜饮着,一边咂嘴,一边还不住地赞叹:“真是好茶!还是秃驴你会享受!”
和尚见此眉毛一竖眼睛一瞪,身上佛光蓦然浮现,身形一闪便要冲上去和青袍人拼命。
青袍人这时却是笑意一敛,拍拍衣襟,站了起来,对和尚一拱手,正色道:“和尚,青袍人我这次来其实是有正事相商。”
和尚身子一顿,这一记大慈大悲千叶掌确实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了。相处多年,他深知此人性格,骨子里极为顽劣,在大事上却从不马虎。
他叹了口气,宽大的袖袍一抖,佛光尽敛,幽幽地道:“什么要事,你说吧!”
“我来看看那个东西”青袍人凝重地道。
“那个东西……八年前你我不是亲自查看过,也没有找到任何痕迹吗?想来是被镇压太久灰飞烟灭了吧!”谈起那件东西,和尚肃然。
“我还是不放心,镇压了近万年的东西,哪有那么巧,偏偏在这时候灰飞烟灭!那可是玫瑰亲王!魔帝之下第一人!”
“我也不愿相信,但事实偏偏如此,由不得我们不信!”
青袍人一挥袖袍,霍然起身,叹道:“我倒宁愿相信是这魔头逃了出去!天下之大,又无魔气滋养,纵然能为祸一方,也不过是无根之萍。孔某人舍得一身剐,也要将这害人的魔鬼斩于剑下!”说到后头,青袍人语气激扬,气势暴增,天上飘过的云彩也仿佛顿了顿。青袍人身后长剑在匣中不住颤动,如潜龙在渊即将破水而出。
和尚见状也不再反驳,道:“既然如此,那么今晚便好好调息,明日一早,我再陪你去探查一番。”青袍人点头应允。
翌日清晨,旭日初生,薄雾方散,岛上的采玉人便踏入了仍然刺骨的溪水,开始了一日的劳作。
不多时,一青一金两道光芒从岛上某个角落腾起,转而向大海深处掠去。
不知是谁偶然中瞥见了那两道光芒,大叫了一声,采玉人纷纷抬头,只道是看见了神仙,忙跪拜在地上,开始虔诚地许愿。
半个时辰后,另一处鸟语花香的小岛上,青袍人顺手从旁边的果树上摘下一颗朱红色的小果,洗也不洗地丢进嘴里咀嚼了起来,看得和尚直摇头。
“谁能想到,这生机勃勃的白玉岛下竟埋着一个滔天的大魔头!”青袍人又摘了颗果子,惬意地道。
“为了让‘封魔门’有充足的灵气可以支配,祖师以身化石。引来庞然的天地灵气汇聚此地,不经意间滋养了此岛,也算是一桩机缘。”和尚口诵佛号,对封魔寺祖师敬意又浓几分。
“那个叫唤灵石的东西真有那么厉害?”青袍人不是第一次来,每次来都被此处日渐浓郁的灵气所震惊。
“那是祖师的舍利子!”和尚低声讼了一句佛号,“罪过,罪过!唤灵石招来的灵气有九成都用在了镇压封魔门,余下一成溢散而出滋润此岛,便能这白玉岛生机盎然,四季如春。你说这唤灵石厉不厉害?”
青袍人嘿嘿一笑,不再言语。
二人正行走间,天色却蓦地暗了下来,黑云开始凭空聚集。目之所及,皆是乌漆漆的一片,隐隐间还有雷光涌现。
两人皆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但见到如此恐怖的天威仍是不由面色微变。
“秃驴,看这阵势,封魔岛上好像有个妖兽要化形了啊!”
和尚面色一怔,随即道:“岛上灵气如此浓郁,有一两只灵物诞生灵智倒也并非不可能,不过我应当在此前便把它接到蓝田岛上的,让它在此处渡劫,只怕波及封印!”
“如今你我便先去护住封印,莫要让天劫波及封印,待天劫过去,再看看这渡劫的到底是何种灵物!”
“也只有如此了!看着天劫的阵势,恐怕这灵物来头不小啊!”
“说不得我又要收一个好弟子了!”青袍人,面带微笑,衣衫随风而动,若有不知情的人在此,只怕真要以为是神仙在世了。
和尚却没好气地说道:“快走吧!小心你我也被天劫波及在内!你想死我不拦着,我这把老骨头可还想多活几年呐!”说罢,自顾自向前走去,青袍人见没人欣赏他的伟岸风姿,尴尬地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半盏茶功夫,二人来到一座十余丈高的古朴祭坛前,神色凝重。
祭坛周围的地面上刻满了大大小小无数阵法,几无落足之地。祭坛中心镶嵌着一粒拳头大小的七色神石,宝光流转间灵气浓郁恍若实质。
而在祭坛上方丈余处,正漂浮着一个两人高的黑色光茧。无数道七彩光链从祭坛地面各处伸出束缚在光茧表面。光茧似乎已经失去了生机,唯有表面偶尔会迸发出一缕幽芒。
两人抬头伫立良久,青袍人开口道:“想不到近万年过去,这魔气还是如此磅礴精纯!”
“也不知当年五英杰将那魔头连同神州肆虐的魔气一同封印在此是对还是错?”
“能容纳如此多魔气的也只有那魔躯了,五英杰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说,会不会那魔头借此地精纯的魔气恢复了伤势,又在周围蛰伏,欲将魔气据为己有?”青袍人沉默片刻,又开口道。
“若果真如此,凭那魔头的修为与秉性,早将神州闹了个狼奔豕突,哪里会如此安分!”
“说得也是,你且与阵灵沟通一番,问问这几年里面那魔头还有没有动静,我替你护法。”
和尚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杯木牌,对着木牌念念有词起来。
青袍人则凌空飞起,直到黑色光茧上方一丈处。一股青色灵力从他身上疯狂涌出,化作一层巨大的屏障,如一只巨碗将周围数十丈范围扣住。
和尚动作极快,盏茶功夫后,他倏地起身,收了木牌,对上空的青袍人笑道:“孔林,下来,阵灵说这八年那魔头一点动静也没有,想来是真死透了!”
青袍人闻言也是心中一松,收敛了法力。只是没有落地,冲着和尚喊道:“死了就好,死了就好!走,我们看看那渡天劫的灵兽去!”
话音刚落,不远处那酝酿了不久的劫云,直直地炸下了第一道天雷!
轰隆隆!
紫色天雷狠狠劈在某个肉体上,传出一声巨响以及一尖利一低沉两声凄厉的吟啸。
“狐啸声!”
“还是两只!”
两人对视一眼,俱看见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即使隔着数里,爆炸的气浪也几乎将他们掀倒,而他们身上更是沾满了溅起的泥土!以他们的境界甚至觉得隐隐作痛!
和尚微微颔首:“若真是狐狸,那我怕是认识他们。这是一对白狐,自我幼时便生活在蓝田岛,每日甚至会趴在我们这些弟子中间,和我们一起听先师讲佛诵经。听完便会离去,绝不逗留。隔三差五还会给我们叼一些平常难以寻到的灵草仙药。先师曾不只一次说过,这两只白狐悟性高我们这些弟子无数,若是化成人身,定能受他衣钵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两只白狐竟央求先师将他们送到一个无人的小岛上。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它们,想不到先师竟将他们送到了这里!”
“确是两只有大造化的白狐!青袍人缓缓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只是这天劫……未免太吓人了些。”
说话间,又有数道天雷劈下。威势一道比一道猛烈,劈得小岛泥土飞扬好似要裂开一般。狂风呼啸,合抱的古木如稻草般在天空飞扬。
“先护住封印!”
两人双手前撑,法力如开闸洪水般泄出汇集成一道青白二色的光幕护住祭坛。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数十道天雷落在光幕之上。每有一道天雷落下,两人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凭两人的莫大法力,也只堪堪维持住,再难顾及什么狐仙灵兽。
煌煌天威,人力难测。
“这哪像是渡劫,分明是上苍震怒,要劈死这对狐狸!”
也不知过了多久,光幕从先前的厚实凝重变得薄如纸张,光芒忽闪,如摇摇欲坠。就在两人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盘旋在小岛上空的乌云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散了。
当阳光刺破乌云洒在两人身上时,两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只是可怜这小岛再也没有一块好地皮,生生矮了半尺!
和尚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大口喘着气。
孔林没和尚那么狼狈,却也好得不多。
两人休息了一会,缓过神来。心中的好奇再也遏制不住。
“走,会会这两位狐大仙去!”
两人快步走到方才劫云的中心位置。只见那里出现了一个数丈深,方圆百丈的大坑。大坑范围内的泥土已经炸了个干净,露出了岩质的基底。在大坑的正中心,却有并肩趴着两道白色的身影,不是那两只天狐,又是谁!
两只白狐都有一丈多长,一只稍瘦些,浑身焦黑,已经全然没了生机。
另一只白狐情况好些,只烧焦了些许皮毛,虽然也十分狼狈,至少还有命在。
只是当他发现边上的同伴没了气息,竟如人一般嚎啕大哭以来,一边还将侧脸在死去同伴的脖颈处不断摩挲。
狐啸凄厉,催人心肝。
孔林与和尚饶是见过大世面,也不住叹气。
孔林当即一拱手:“狐仙前辈,节哀!”
那白狐从悲恸中抬首,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然,竟口吐人言,语气中是抑制不住的哀伤:“二位上仙,可否下来一叙,小仙有事相托。”
二人应喏,算是行了半个晚辈的礼,飞身而下,拱手道:“不止狐仙有何事吩咐?”
白狐不舍地将目光从死去的同伴身上移开,硕大的狐首在二人面前轻轻低下,涩声道:“小仙白孤,身子不便,无法行礼还请二位上仙恕罪。这是拙荆白蕊。上仙有所不知,我夫妻二人本约定好,以狐身厮守,不渡那化形之劫。只因修为大进,又怎比得上我夫妻耳鬓厮磨,日夜相陪!”
言至于此,白狐脑海中二人昔日嬉笑追逐,打情骂俏的记忆又一一浮现,几乎又要崩溃。只是有事未交代,只得勉强收住情绪,继续说道:“八年前,拙荆忽感身体有异,探查之下,竟是有了喜。我二人喜不自胜,匆忙筹备,静静等待我孩儿的降临。只是这一等,就是八年。”
白狐顿了顿,用鼻尖轻轻拱起白蕊柔软的腹部,那里赫然安睡着一个男童!
男童与人类无异,只是身后拖着九条雪白的狐狸。男童约莫有人类三岁小孩大小,神情恬静,体态可掬。嘴里似乎咂着什么。
九尾天狐!
狐族天生聪慧,修成灵的不在少数。但有九尾者却少之又少,万中无一。青史上有名的狐妖,无一不是九尾,无一不是引动一方,惊才绝艳,号称“天狐”!
九尾天狐的诞生毫无规律可循,有些由修行有成的狐妖所生,有些由寻常狐狸所生,有些甚至是天地交泰,破石而出!
想不到,在这里居然会有一只九尾天狐!
白狐伸爪将男童从白蕊腹下拨出来,揽入怀中,细细地舔舐起来。男童骤然离开母亲之怀,似是不满,正欲大哭,又被父亲揽入怀中,当即止住了哭,往温暖的地方挤了挤,又咂起嘴来。
看见自己的孩子,白狐的眼神变得格外温柔,声音也细腻起来,生怕吵醒孩子。
“这便是我和蕊儿的孩子。衔指环而生。”
孔林与和尚悚然:“莫非这雷劫……”
“不错,正是我这孩儿欲度化形天劫!”白狐的语气格外自豪。
一般来说,灵兽欲度化形雷劫需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吞吐日月精华,修行有成;二是与天道相合,沟通自然。
孔林与和尚对视一眼,目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小狐狸一出生便能引动化形雷劫,修道之基可谓逆天,称之为天道之子丝毫不过分。更兼之有宝物伴生,假以时日定是一个叱咤风云傲立世间的大妖!
孔林与和尚尚未从这小狐狸带给他们的震惊中缓过来。又听得白狐开口。
“我这孩儿虽然资质举世无双,但毕竟年幼,怎抵挡得这恐怖地天威!我夫妻二人便打定要替他抗下这雷劫。至于结果,二位上仙也看到了,拙荆横死,小仙重伤,幸而麟儿无恙。”说罢又继续舔舐。
男童似乎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咧嘴笑了起来,一抹血色从男童口中落出。定睛一看,正是男童的伴生指环,古铜色的底座上镶嵌着一枚湛蓝宝石,隐约间有光华流转,一看便不是凡品。
孔林生性慈悲,最见不得此番场景,忙岔开话题,道:“狐仙有何事相托,我等定倾尽全力而为。”
和尚也道:“狐仙阁下,还请节哀。莫要辜负了尊夫人的牺牲啊。将麟儿抚养成才,便是最好的告慰了。”
白狐目光不离孩童,心中万分不舍,却也开口道:“二位,实不相瞒。小仙所托的第一件事,便是请二位将我这孩儿抚养长大。我不求他威震一方,只希望他平平安安,无祸无灾。”
孔林平生最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只是这小狐狸天赋定然绝伦,恐不胜任,又觉得白孤万念俱灰,唯有一子聊作挂念,岂能夺人之所爱?
“狐仙阁下,我等资质愚钝,恐不胜任。麟儿天赋绝伦,阁下亲自教育为好!况且……”
白狐轻轻摇头,打断了他的言语。
“那位释家的上仙,我是认得的。把孩儿交给你们,我很放心。”
“请二位上仙,答应小仙吧!”
白狐抬头,张嘴吐出一个布满裂痕的圆珠,绿光流转,强大的灵压时不时从裂缝间流出,让二人微微色变。圆珠缓缓飞到了二人面前。
“小仙无以为报,这里受了雷劫淬炼的妖丹,便当做束脩吧!”
和尚大惊失色,正想推辞,孔林悄咪咪拉了拉他的衣角,堵住了他话头。
孔林深深一揖。
“教育英才,乃我为人师表之本分。狐仙所托,亦我等之幸。”
狐仙轻笑。
“谢上仙,如此,这第二件事,便请上仙将我夫妻二人合葬一处吧!”
话音未落,和尚面色一变。孔林仍是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低眉俯首。
“不可!”
和尚一声大喝,却是晚了。
“蕊儿,我来了……”
白狐发出一声快慰的长吟,又戛然而止,竟自震心脉而死!
偌大的狐首无力地垂下,恰好压在白蕊的肩头。男童若有所觉,哇哇大哭起来,只是举世再无亲人能够安抚他了。
此时此刻,双亲横死身畔,孩童不经人事,哭声如美玉剔透,无怨无恨。
海风和煦,天宇澄清,涤尘洗垢。有孤鸿从天际掠过,低吟浅唱,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