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虽是广纳贤才,到底宗亲贵胄出身的举子与寻常百姓不同,既不必挤客栈也不必为拜师礼惆怅。
今年新君登基,万事皆有个新气象,吏部官员为迎合皇帝心意特别上书认为男女武举应当分开考试,文科却不必再分别录取。皇帝大悦准了,天下男女举子倒是都有些人心惶惶,不知道男女科举合并一处,是机会更大还是竞争更激烈。
主考是吏部尚书孙良,从前也是翰林出身,打从担了主考的职务,家门前的门槛都被踏平了,孙良不堪其扰,让门房谎称自己忙于公务住在吏部衙门,才算是稍稍清闲了几天,不过递帖子送礼的人确实一点不少。
孙良个矮,上了岁数又格外胖,坐在自家荷花池边吹风饮茶却依旧是一身的汗,女侍不住打扇却扇不去孙良满心的烦躁,他索性闭目躺在藤椅上歇息。
也不知躺了多久,孙良只觉得身边仿佛多了个人,再睁眼,看到一张笑脸,吃了一惊要坐起来,无奈太胖,用力一挺身却没起来,惹得那人咯咯笑了起来。
“到底是个姑娘家,也该小心些。”孙良摇头,低头看看自己,虽然衣着失礼,胜在还算严密没露出什么不该露的东西,环顾身边,下人早不知去了哪儿,一直打扇的居然就是眼前这姑娘:“等我告诉你娘,让你娘好好教训你。”孙良连连摇头,眼前这女子着男装,只在冠上用一支凤钗,英姿之中多了一份俏丽:“我娘忙着皇宫里这个礼那个礼,才没空来管我,倒是孙师傅你,多清闲。”
“赵婉!”孙良猛然回过神来:“你是今科的女举,不能随意到我家里来,咱们两家关系太近,当心人家说你我两家科场舞弊,快走快走!”此女正是前任吏部尚书赵承的幼女,赵婉出生的时候赵承已经六十岁,因为是老来得女,因而格外珍爱。赵婉的母亲又是赵承的续弦,如今是当朝礼部侍郎田桓,算得上朝中女官中的位高权重之人。
当年田桓与孙良是同门师兄妹,如今同朝为官,两家私交甚好,只是赵婉科举在即,贸然登门若是让旁人看去,难保别人不会认为孙良会私底下透露考题。
“孙师傅慌什么,我考不中才是今科的新闻,我中了状元只怕别人还嫌我发挥不够好。”赵婉才名在外,今科女举状元大热的便是她,孙良嗤之以鼻:“小小年纪,口出狂言,和你娘一样,不可爱不可爱,当心你未来相公看不中你。”
提及婚事,赵婉的神色微微变了变,但是却马上转了话题:“孙师傅为老不尊,我懒得跟你胡说,今日我来是特意换了轿子还走了后门,外人绝对看不出我是谁,我有事求你,你可得听我说。”
孙良连连摇头,下地一溜烟朝着屋里走:“不听不听,这个档口你能有什么好事来求我,求我给你主婚我就答应,别的你就走。”
“你听,你必须听!”赵婉死命要拽孙良的袖子,孙良这会倒是跑的极快,冲进屋里便紧紧关闭房门,上了门闩后大声道:“我沐浴更衣啊,你个年轻姑娘家快快离开,免得老头子耽误你清誉!”
“我才不怕,孙师傅未娶我也未嫁,不如我直接嫁给孙师傅,我娘必定乐意。”赵婉笑出来,只觉得孙良这么大岁数还是一派天真实在可爱,知道孙良必然不是沐浴更衣,只是推不开门,于是索性隔着房门大叫:“是这么回事,我昨日去喝花酒……”
“呸呸呸,和你老子一样不正经!”孙良在内忍不住大声回应,赵婉在门外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改日我请孙师傅一起去,先跟你说正事,我在万花楼的外面见到了一个人,此人呢因为丢了包袱流落肃京,那包袱里除了金银衣物,还有他今科考试的文牒,丢了文牒就不能考试,我看她是个人才,所以来求孙师傅,你帮她重新开一张文牒可好?”赵婉说完,孙良是个耐不住的,早就隔着门大叫:“你当朝廷律法是儿戏么?文牒也是乱丢的,没有文牒,谁知她是什么人,不可能!”
赵婉早有准备,不慌不忙:“若是寻常人,我也就不来求孙师傅了,此人孙师傅应该有印象才对。”
“凭什么?”孙良明知赵婉实在吊自己胃口,却有好奇忍不住发问,手已经放在门闩之上,强忍住了没有打开。
“孙师傅,你说今年女科有多少女举?”赵婉却更加不慌不忙起来,索性在门外席地而坐,慢条斯理的数落。
“这么多人鬼才记得住!”孙良发急,赵婉一笑,悠然靠在柱子上摇头:“旁人记不住我信,孙师傅必定记得住,我娘说过,孙师傅是朝中记性最好的人。”
孙良听了这话,微微得意:“哼,你全家上下,也就你娘是个好人,罢了,今科女举四百八十七人。”
“今科女选多少女武举呢?”赵婉又问。
“少了些,女选只有二百三十二人。”孙良忍不住:“到底是谁?”
“那,女举和女选,同时报考的有几个?”赵婉悠然一笑,听着门闩声动,一下子跳起来站在门口,含笑看着门开了,孙良满脸的怒气:“好她个杨致欢,你让她找个粪坑把自己埋了,文牒都能丢,还活着做什么?”
阿嚏!
杨致欢坐在四方楼的客房里擦枪,一边擦一边打喷嚏,心想大约是前两天露宿街头感染了风寒,女选在即,若是病了岂不是糟糕,想着想着念叨一句:“文物双状元,唉,怕是只能考中文状元了。”
“哎哟呵,好大口气。”杨致欢听了顿时后悔,自己忘了开着对着走廊的窗户,此时窗口趴着一个发髻上别了一支红花的男人,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她,很是不忿:“这就是今科传奇人物?不过如是!”
杨致欢懒得与人口舌之争,可是那人却趴在窗口就是不走,走廊上来自四方的举子多得是,人人探头出来看热闹,杨致欢也坐不住了,拎着枪起身要去关窗户,那人猛然朝后一躲,仓啷一声抽出一柄长刀来:“出来比划!”
满楼道的人瞬间消散,窗口全部哗啦啦打开,一张张脸上都是兴奋的表情,杨致欢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已经有人大叫:“下注了,女文武杨致欢,男选岑萧,下注啦……”
岑萧……
杨致欢的头顿时大了起来,这个名字她不熟,但是她不敢说自己没听过,因为南安岑家是长刀第一家,一门之中出过无数名将。
岑萧今日有些醺然,人群的热闹助长了他的兴奋劲,长刀在身边晃过,一道银光闪烁,心想这女举子再怎么牛气,也绝抵不过男人的臂力,正自信满满得意洋洋等着看杨致欢出来被自己打得落花流水,岂料杨致欢沉默了片刻,款步上前,啪嗒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满楼道的人都等着,良久,听到屋里擦枪声再起,所有人才意识到,杨致欢压根没打算出来。
笑声长久的沉默之后短暂爆发,随着岑萧一脚踹开了杨致欢的门,笑声戛然而止,门在岑萧身后关闭,大家只能听到岑萧的怒吼:“你敢辱我!”
然后是兵刃相接的声音,也不知打碎了多少桌椅板凳,只听着屋里乒乒乓乓,众人看向站在楼梯口的掌柜,掌柜已经半跪在地上,心疼的快要死了。
咔嚓一声,一个人破窗飞出,人人探头想要看清到底是谁,只听着一声怒吼:“臭流氓!”杨致欢的长枪已经从窗口飞了出来,躺在地下的人赶紧打个滚,才没被长枪钉在地上。
岑萧酒醒了一半,起身时已经尴尬:“我不是故意的,我哪儿知道你里面没穿……”
“作死!”杨致欢飞身出来,手里握着的是岑萧的长刀,岑萧紧忙一把拽起钉在地上的长枪,楼道里的人紧忙都退回屋里去,掌柜的连滚带爬下了楼梯,却忍不住低低说一句:“别打了……”
杨致欢的领口被划开一道口子,若隐若现忽闪忽闪,里面一没有内衬二没有抹胸肚兜一类的东西,居然是真空!岑萧不敢直视,却无奈对方长刀已经到了面前,一面格挡一面后退:“我错了,我认输,算我求你,你停一停穿一件衣服好不好?”
杨致欢越发怒了,长刀舞得生风:“赢了我再说,输了姑娘就让你光着屁股跑遍肃京!”
“你俩一块?”一个女声响起:“那倒是有的看了。”
这声音让杨致欢停了手,她满脸怒色回头看去,赵婉站在楼梯口,瑟瑟发抖的掌柜站在赵婉身后,不住絮叨着自己的损失。
“杨致欢,谁会里面一件不穿就套外袍啊!”赵婉方才没看真,以为杨致欢只是领口撕破了,此时看到顿时失色。
“我衣服都丢了,里面的穿了那么多天不得洗啊!”杨致欢一声怒吼,众人下意识的瞟向门户大开的客房,果然白色内衣随风飘扬,岑萧怔了一下,掌柜的捂着脸痛苦的说:“屋里不让晾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