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书房因为阿斯兰粗犷地大笑震起钝重的回音,一声连绵一声,声声凄怆沉痛。
良久,直到心肺剧痛,再也笑不出,声音才嘎然而止,取而代之地,却是铺天盖地锥心刺骨之痛。
任谁,也想不到,这有着至尊帝王威仪的男子,这美如仙,邪如魔,冷如魅的男子,此时此刻就颓然蹲坐在殿中的地毯上,与平日,判若两人。
他也曾想,自己这样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绝然之人,可以为了仇恨放下一切,不计一切手段与代价。
穆伊浵,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她再美好,再特殊,也不过就是穆项忠的女儿。既然她已为他人之妻,他放手便是,却偏偏……他没了这份潇洒。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喜,一嗔,都犹如地狱的曼珠沙华,在他心底深处扎了根,以肆无忌惮的狂烈之势,占据他的心,占据他的灵魂,占据他整个人。
有她,他的世界暖如春夏天堂,快乐地让他忘记所有的阴冷、痛苦与煎熬;没有她,他的世界便冷如寒冰地狱,父亲头颅落地,母亲被毒折磨致死的惨状,逼迫地他喘不过气。
纵然即将成为他正妻的古丽娅是狼族第一美人,纵然古丽娅倾城倾国,魅力四射,堪比临世神女,引万千男子甘愿倾倒,让日月为之黯然失色,也无法将他拉回头。
他是人,是狼,有着不同于人的强烈占有欲~望,却又有着人类的七情六欲,他终于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
他离开五凤王朝之前与她成婚,与她洞房花烛夜,她为他完全打开心扉,全身心地接纳他,在他怀中缠绵悱恻,说着连绵情话,率真的眼睛潋滟秋水,不染尘埃。
尽管他知道自己这样说会刺伤她,却还是不得不说,他叮嘱她保护好自己,不在意她嫁人。他没有把握保护她,只能让她保护好自己。
丞相家的二小姐,风华正茂,纵然她手无缚鸡之力,无奈她背后的穆项忠却才华横溢手握重拳,只一个计谋,便可颠倒江山,她想置身事外,那些虎视眈眈之人也不会同意。
半月前,无垠从五凤王朝返回,终于还是带回她已成婚的消息……
他早就料到了,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却还是一时间无法接受,痛悔至极。
那天之前,他凯旋归来,以完胜之姿现身狼族皇宫大殿,文武百官上奏太后废储君,立他为新储君。他的仇恨之路迈出一大步,甚至,已能遥望到最后的大获全胜。
而那天,他收到册立为储君的懿旨,尽兴完祭祖祭天大典,又得太后赐婚,他不得不做出恩爱和善的态度,带着古丽娅在狼族京城的蓝摩湖游玩。
碧水环绕青山,晴空无云,骄阳如火,画舫飘在碧水之上,如行在画中。
而他就坐画舫的华椅上,眼前歌舞曼妙,丝竹绕耳,他捻着酒杯,以无限宠怜之姿拥着古丽娅,这即将成为他正妻的女子……这多姿多彩地一切正让他不得不隐忍。
无垠突然现身,在他耳边就低语了一句,“小姐成婚了。”
那五个字,冰冻了他惬意的笑,冰冻了他完美的演技,冰冻了他一个狼族王子该有的尊与傲,让他所有的喜,骤然化为刻骨的悲!
古丽娅敏锐发觉他不对劲儿,试探柔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才装出淡然一笑,不予作答,心却痛得麻木。
后来,与古丽娅的游湖散了,他却又忍不住担心。凤伦冷酷无情,阴险绝情,深不可测,若是在洞房花烛夜发现自己的妻子不是处子之身,定然会欺凌羞辱伊浵!
他疯了似地要赶去五凤王朝。
无垠却阻挠,道,“属下给了小姐复原灵药——是太后暗中吩咐属下给的。太后说,这是对伊浵小姐的第二次仁慈,也是给王子殿下的机会,若是王子不能对穆伊浵罢手,她将会让伊浵小姐彻底消失。”
太后,这个老妖妇!他迟早会杀了她,迟早,迟早,所以,他不得不对伊浵暂时放手。
五凤王朝来的传闻势如洪水,说她与凤伦夫唱妇随,凤伦深得穆项忠赞赏,伊浵又得凤敖霆嘉许,可谓天作之合。夫妻两人又在家宴上一曲《游园惊梦》宛若神仙眷侣,众人艳羡。
阿斯兰不相信,那个与他朝夕相对深深相爱的女子,他心中唯一承认的妻,竟会与别的男人成为神仙眷侣?他不相信!
一听闻她随军出征到夏州的事,他马不停蹄地不顾危险,飞奔去看她,正看到她被凤伦扶着下车的一幕。
她裹着厚厚的貂裘,却反比以前更显的消瘦,绝美出尘的脸映着一地雪白,苍白如纸,原本率真的眼睛不见笑意,纵然唇角扬着笑,眼神却蒙着淡淡的忧郁与隐忍。
长久坐车,她的双腿早已被冻得麻木,在车辕上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他看着那一幕,满心刺痛,差点从无人的角落冲过去扶住她,在她身边的凤伦却直接横抱住她,毫不避讳对她的宠爱与疼惜,在众人暧昧的笑中进入那座布置简单的小院。
昨日,他终是忍不住翻滚在心尖上的酸涩与怒火,给凤伦下战书,恨不能将凤伦的头颅拧下来狠狠地踩在脚下。
可没想到,他今日竟然收到她的讥讽,让他又爱又恨的穆伊浵,他真想一把掐死她!
待到冷静下来,他才想起,伊浵根本不知他就是祺尔钦.勒金——狼族的新储君,她只知他是阿斯兰,是一个潜入五凤王朝探听敌情的将军,甚至连品级她都是凭猜测判断。
“来人。”
侍从进来之时,他已经冷如寒冰,贵雅地坐在狼首王座上,仿佛刚才不曾痛苦地苦笑过。
“殿下。”
“送口信到夏州五凤王朝大营,就说,明日本宫前去拜访,让穆伊浵小姐坐好准备。”他不会叫她什么皇妃,她那个身份,他永远都不会承认!“宣九王子来,本宫有事与他商议”
“是。”侍从退了两步,忙又想起一件事,“半个时辰前,古丽娅郡主来过,因听到殿下笑的不寻常,所以,奴才挡下了。郡主要奴才传话,问殿下今晚是否要去丽景阁用膳?”
阿斯兰握紧手中的纸团,因为过度用力,骨节惨白,“晚上再说。”
“是。奴才告退。”
一早,伊浵早早便起床,梳妆完毕,看了眼窗外,大雪初霁,晶莹万籁的世界,总叫人觉得这宁静不寻常。
在外间餐桌旁等她的凤伦已经穿好金黄的铠甲,他不浪费半刻时间,这会儿还翻看着手上的折子。透过菱花窗打进来的光,在他白皙冷酷的脸上印下浅淡的阴影,越显绝美的五官宛若神斧削裁。
伊浵无声叹了口气,今日那位雪狼族的三王子就来挑衅,难得凤伦竟然还能如此沉着从容地看折子,这样的他,倒是让她不由得心生钦佩。大敌当前,无畏无惧,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才是将帅之风。
察觉到他抬眸看过来,她忙移开视线。她近来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的似乎过多了,这个男人本该是她喜欢的,可他的冷酷与不时流露的凶险凉薄,却又让人不得不设防。一再地被伤害,她真的害怕了。
秋云拉开衣柜,看了眼满柜子的华服,“小姐,今日穿哪件?”
伊浵没转头,只随口说,“水蓝色的吧。”
凤伦说道,“紫红的。”
伊浵本想说,这里不是皇宫。想了想,终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何必为了一件衣裳浪费时间和他争执?他每日操劳军务,已经够累的了。
换好衣裳,与凤伦一并用膳完毕,出门之前,秋云为她拿来貂裘,凤伦却命贴身小厮去西厢房取来一个包袱。
包袱打开,里面是雪白的狐皮披风,这是用十几只雪白幼狐的皮毛做成的,每一根雪白的毛都仿佛能迸射出雪一般的光华,柔软却又轻盈,叫人一见就忍不住把手放上去。
“好美的披风!”
“摸上去好滑!”
秋云和翠儿异口同声地赞叹不绝。
伊浵皱了下眉头,心里却在为因这件披风死去的狐狸泣血,“这要死多少小生命?凤伦……”
她的话没说完,凤伦便为她披在身上,“不管这些狐狸死多少只,只要我的爱妻不被冰雪冻坏就好。”
秋云适时插了一句嘴。“殿下对咱们小姐真好,这天下再寻不到第二个这样宠爱小姐的人了!怕是宫里那些娘娘也不曾见过如此华贵的衣裳呢!”
凤伦幽深的眸子恍惚闪了一下,继而扬起唇角,满意端详着伊浵穿在身上的样子。
外罩雪白的狐皮披风,内衬紫红的锦衣,惊艳,又不失柔美,今日她的妆容也典雅,眉间是红色花钿,用金粉描边,越显桃花瓣似地水眸灵慧动人,头上是流云髻上梅花步摇与凤钗点缀,正是他想看的美态。
从第一眼见到她,他就知道,普天之下,只有她,最适合站在他身侧。
伊浵亲手为他罩上他的披风,被他牵着坐上马车,赶往军营。
她被他揽在怀中,并没有挣扎,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凤伦,今日雪狼族的三王子来,是要比武,还是只是要赴宴?”
他依靠在靠背上,享受着她身上淡雅的兰香,闭目养神,“管他呢,不必放在心上。”
“可我还是担心。你若是与他比试,有几成胜算?”
“半斤八两,他没有胜算,我也没有胜算。”凤伦口气淡然。
“这……”
“别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伊浵从没有见凤伦与谁打斗过,也不知他武功到底有多高,不过,那位祺尔钦.勒金终究是纯正血统的狼人,天生便力量深厚,又是到五凤王朝的地盘上挑衅,若是凤伦输了,士气也锐减。
虽然她不通兵法,不懂战术,这一点却还是清楚的。不过,眼下已经火烧眉毛,到时若是真的打起来,也只能智取。
他们刚刚抵达军营不到一刻,雪狼族的使臣队便抵达。
路旁挤满了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传说这位三王子在狼族皇宫的九位王子之中是最俊美的,也有人说他是最无情的,连掌控朝政的太后对他没有办法,还有人说他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雪狼族的臣民也不曾见过他的真面目。
入了大营,在中军大帐前不远处,他们下了马。
三王子祺尔钦勒金走在最前面,身着金黄的锦袍流光溢彩,黑发上高束着金龙冠,面容俊美,身材修长,眉目中透着一股风雅俊朗之气,引得挤在军营外围观的女子们赞叹不绝。
而其后随行而来的,是三位身着银色狼首护肩铠甲的护将,后面的五十名护卫只在外围停下脚步,分散开,有序防备而立。
伊浵站在凤伦身边,迎接他们的到来,一眼就看到了身着银色狼首铠甲的阿斯兰,他风神俊秀,霸气凛然,贵雅天成,那气势咄咄逼人,更胜在最前面的三王子。
她震惊地一怔,不自觉地去抓凤伦的手,咬住牙根,尽管她不想抬头去注意他,却还是能感觉到他灼燃的视线缠在她身上,而且,从入军营大门就不曾离开。
三王子和凤伦客套地打招呼,凤伦也端着官腔和他客套,无非就是官场上的一些话,嘻嘻哈哈,不痛不痒地寒暄,一团和气,就好像前两日的挑衅与回击都是假象。
伊浵却因为阿斯兰的存在,紧张地手心冒汗,压根儿就没有听到他们在聊什么,木然随着凤伦往前走。
他是她天生的克星吗?他就走在那边,没有说什么话,就已经让她浑身不舒服了。若是一会儿凤伦去和三王子比试,她该如何应付?
“伊浵,祺尔钦要和我去马场赛马,那边风大,还是让秋云和翠儿陪你回营帐吧。”
祺尔钦大声说道,“这位就是五皇妃吗?哈!本宫才发现她呢!美则美,就是瘦弱不堪,双颊无肉,脸色苍白,全无我狼族美人儿的健壮美态。昨日,你在回信中嚣张地骂本王子,今日是被本王子吓到了吧?放心,本王子的古丽娅郡主美多了,本王就算饿极了,也不会拿你这骨瘦如柴之人当午餐。”
背后那双锐利的视线如火亦如冰,让伊浵犹如芒刺在背,内衬的衣襟都被冷汗浸透,无心去理会祺尔钦的嘲讽。
凤伦顿时不悦,“伊浵自幼长在京城,不曾踏足北疆,她也是初次见到这么多狼人,难免会心惊。”说话间,他把伊浵环在怀中,“秋云,翠儿,扶皇妃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