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梳妆,燕九想起凌长策和她的约定——不许遮面,甚至,不许涂脂粉。
想起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燕九不由自主,伸手向自己脸上的伤疤摸去。摘掉面纱,再卸下脂粉的遮盖,这张脸就变得狰狞可怖了,这是他想看到的么?
容貌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要其实不言而喻,何况面对的是个倾世的人。但燕九对自己还是颇有自信,她相信人的气度是由内而外散发而出的,而不是靠外表的皮囊。
好比凌长策,就算他没有那张让人惊艳的脸,也一样冷到让人敬畏,淡到让人钦佩。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燕九微一摇头,把桐儿支了出去,自己洗漱一番,简单梳了一个发髻,换了一件浅藕荷色的束腰长裙。然后就坐在床上打坐,等天色慢慢暗下来。
园子里的下人又到了吃饭的时间,燕九悄悄走到后门,没被人发觉,就在她轻轻开门准备出去的时候,却发觉后门之外早已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听到她开门的声音,马车前那本来垂着脑袋的车夫忽然抬起头来,朝她灿然一笑:“燕姑娘,请吧。”
燕九一瞧,原来这车夫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凌长策的指挥下,和她合伙演戏欺骗彭一成,又在商会上专门抬杠加价的那个季清。
彼时他头戴明珠冠,一身华衣,十足的富家公子样子,而此时此刻,他衣着普通,那打扮又像极了一个车夫。燕九打量了他一眼,凌长策缕缕把重要的事派给他做,看来他很是得力,观察他的种种,确实也是个有能力的人。
“公子派我来接燕姑娘。”季清笑道。
燕九点点头,上了车,季清便一抖缰绳,打马而行。他的驾车技术不错,马车走得很平稳,这辆车外表看来有些旧,里面的布置却相当舒适,四处隐隐透着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似乎便是凌长策身上曾有过的。
具体是也不是,燕九其实并不确定,除了在青楼相救的那一回,她还从未跟他近距离接触过,想到此处,她不禁又有些怀疑,凌长策是否真的有洁癖,面对她时总要离三丈远才觉得安全。
燕九没问目的地是哪里,问了季清也不一定会说,她干脆倚在车厢的软垫上,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闭目养神起来。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的样子,天色彻底黑了下来,燕九只觉车窗外人声渐稀,连从外面吹来的风也变得凉爽了,又走了不远,忽然听到了隐隐的水声,接着季清一声呼哨,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燕姑娘,到了!”季清说完这句,却带着一阵风声,仿佛是下车远去了。
燕九定定神,起身也正要下车,那车帘却忽然从外头掀开了,一束柔和的灯光出现在门边,瞬间照亮了车厢,燕九抬头去看那掀帘子的人,不禁一怔。
那真是一张美得难以形容的脸,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明暗有致,一刹那间,燕九还是当初那样的感觉,这张脸仿佛不该是人间所有,本应是画里才能画出的才对——
脸颊轮廓分明,薄唇轻抿,嘴角一分笑意似喜似嘲,藏着一丝不明所以的狡黠,高挺的鼻子好似工匠精雕细琢的一般,完美而没有一点瑕疵。
最让人惊艳的还是那一双狭长而微挑的眼睛,眸子漆黑如夜,却又深邃如渊,仿佛只望一眼,就会不由自主沉醉其中。右眼角那一颗墨一般的小痣,又给他的脸增加了一分说不出的风流情态……
毫无预兆,燕九突然见到了凌长策的脸,竟然在这一瞬间便失了神。直到他忽然扬起眉毛,嘲弄地看向她,燕九才忽然醒过来似的:
“你……”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燕九的脸颊不由发了热,连忙咳了一声,作势就要下车。本来是为了商会的事还在生他的气的,也不是第一次见他的颜色,怎么忽然就失了神?
许是这四下太静,灯光太柔,风又太轻了?
她心里乱着,却不知对面凌长策的心中也在这刹那微微一动。
昏黄的灯光下,她眼中平日的凌厉此刻全都没了踪影,睫毛轻轻扑闪着,眸子向一旁移了开去,似是要躲避他的目光。这样的动作,反而衬得她眼波流转,多了一分温柔和羞涩。
眉眼微垂,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双颊的红晕仿佛晕染一般荡漾开来,这个瞬间,她少女的情态显露无疑,凌长策盯着她看了半晌,心底不禁一软。
仿佛万年不动的死水中忽然投下一颗石子,那圈圈涟漪一荡跟着一荡,倘若不及时止住,终有一天会掀起滔天巨浪也说不定。
一念至此,凌长策的本已起了星火的心思顿时又灭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淡淡一语,便把这一刻两人的尴尬化解开去。
燕九一愣,这话,也不知是在说她,还是在说他自己?
“燕姑娘,请吧。”
凌长策说罢,却不是客气的伸手来扶她,反而撂下车帘,转身而去。燕九没有觉得恼,因为他走了反倒舒了口气,定定心神,也跟着下了车。
出来燕九才发觉,走了这半个时辰,马车竟然来到了一条河边。远远望去,河水浅而稍宽,流淌缓慢,在月光之下微微泛着粼光。燕九不熟悉地形,不知是哪一条河,便望向了身边的人。
凌长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这是清水河。”
“就是芙蓉园引水圈湖的那条河?”
凌长策点点头,微微昂起下巴:“芙蓉园在下游。”
燕九顺着他的手看去,只看到茫茫一片漆黑的河滩,间或两盏渔灯,实在是看不清什么,反而是离他们不远的河岸边,也隐约亮着一盏灯,灯光在风中微微摇曳,照着河岸边的一排垂柳,柳丝舞动之间,燕九瞧见,原来那里竟停着一条船。
果然凌长策不再多说,引着燕九朝那条船走去。他在前头擎着灯,燕九跟在后面不远处,刚才驾车带她来的季清也早已识趣地消失了,四下一望,只见周围都是些低矮的树林,视野异常开阔,静谧的黑夜中,天仿佛压得极低,树梢那一弯新月也褪去了很远,世间纷繁也仿佛从来都不存在过,这天地里本该只有他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