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阵阵浓郁的清香,桔林边缘,哑巴大哥远远见到兰儿,牛鞭一丢,双手做个喇叭状,“哦欧哦欧”叫起来。兰儿听出他的意思:兰儿,你去哪里?兰儿跳到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挥手比比划划。兰儿告诉哑巴大哥,她要到缫丝厂去了。爹说了,缫丝厂今后归她管理。秋天的风,习习地吹,把兰儿长长的头发吹向了一边。
哑巴大哥又“哦欧哦欧”,比划说:兰儿,你住到了缫丝厂,哥想你了怎么办?兰儿笑了笑:“你这个傻瓜,家里到缫丝厂有多远?我会常常回来的。若是有了好东西吃,你就送来厂里,最好骑马来,眨眼工夫就到了。”土司老爷站在兰儿身后,重重叹了一口气,眼眶红了起来。嘉武死后,生意的重担又落在他的身上。好多年不管了,再加上年纪大了,管起来常常力不从心。身体累,心更
累。不管多累,他都从来没有想过要兰儿去管理。没想到,兰儿向他提出这个要求时,口气却是不容置疑。她说:“四哥管得了,我为何管不了?”兰儿并双腿从石块上跳下来,“咦”了一声,说道:“爹,你眼睛怎么红了?”土司老爷揉了揉眼,说:“哦,进了粒沙子。”兰儿急忙说:“那我给您吹吹。”土司老爷又揉了眼睛,说:“没事,没事。”兰儿上前拉开土司老爷的手,说:“不行,我
得给爹吹吹。”
兰儿小时候,眼里没有吹进沙粒,却时常嚷嚷,说眼里进沙子了,骗得土司老爷抱她在怀里,给她吹眼睛。后来,土司老爷知道了兰儿的小把戏,也就常常捂住眼,哎哟哎哟地叫,说爹爹眼里
也进沙子了。兰儿不管真假,捏住爹的两只耳朵就是一顿乱吹。然后父女俩嘻嘻哈哈抱着笑成一团。兰儿渐渐大了,这游戏也就成了往事。想起来,心里甜丝丝的。现在,兰儿轻轻吹着爹的眼睛,土司
老爷忽然悲从中来,眼眶里顿时蓄满了泪水。见爹忽然悲伤,兰儿明白爹又想到了四哥,心里也一阵酸楚。她吞了几口唾液,把酸楚悲伤压了回去。这段时间,她流了太多的泪,都快流干了。她想好了
,要撑起土司府的大梁,就不能再流泪。兰儿掏出手绢,擦去爹脸上的泪水,搀扶他上了车,说道:“爹,我们走吧。”贺老六在前面“驾”了一声,马车轮咿咿呀呀滚动起来。
兰儿和爹默默无语好一阵,土司老爷才说:“满丫头,你可知道凤姐?”“知道呀,”兰儿一听爹说到凤姐,乌衣女郎的形象就跳到眼前。她高兴起来,说道:“就是那个高高挑挑、大大方方
的自梳女(老姑娘)。她的笑声很好听,还随二哥到过我们家吃饭呢。”“对,就是她。”土司老爷说:“爹把厂里好多事情都交给她管理了。爹把县里管商行的张先生调到了厂里。张先生人老实,办
事稳妥。今后,凡事要多和他商议,切不可独断专行。”兰儿点点头,说:“我懂。”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镇里。
家里到镇里,不过几里地。兰儿己有三四个月没来过。她怕这个地方。做了几次噩梦,这里满地都是恐怖。她又不能不来。今后,或许还有许多离奇古怪的事要在这里发生,她倒要看看,哪一
出最精彩。镇里没有任何变化,连镇公所门口旁边的那两根马桩亦没有再挪动过。国立完小正常上课,只是新来的领操人声音嘎嘎沙哑,全无四哥的嘹亮。汽笛一响,刚刚还空荡荡的大街小巷顿时涌出
了许多乌衣女郎,高跟木屐敲打青石板囊囊声,又似动听的美妙音乐,此起彼伏,响成一片。这许许多多晃动的身影,忽然某一个就幻化成了戴老师,或是二哥、四哥。还有一个,明明就是陈先生,兰
儿差点就叫了起来,揉揉眼,再次看去,却不是。他们的身影似乎随处可见,围着兰儿转,又虚无缥缈,忽远忽近的。
乌衣女郎全部涌进厂门后,厂门口又恢复了刚才的空荡寂静。兰儿眼前,似乎又看到几个月就在这厂门口徘徊的陌生人。“兰儿,兰儿!”远处,突然有呼唤声传来,兰儿一愣,难道是戴老师
的声音?这不是幻觉吧?“兰儿,兰儿!”随着一阵急促的囊囊声,凤姐笑吟吟地站在了她面前。“凤姐!”兰儿唤了一声,像受委屈的小猫,紧紧靠在了凤姐怀里,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亲姐妹般亲密
。凤姐轻轻抚着兰儿的后背,说:“你爹说你今天中午到,听人说你们一大早到了镇里,这才赶了过来。”土司老爷说:“满丫头,进去吧。在这里哭哭啼啼,别人见了,总是不好。”兰儿抬起头,说
:“谁哭哭啼啼了?我是见了凤姐,高兴罢了。”兰儿说罢咧嘴一笑。
土司老爷见状,也呵呵笑了:“这就好,这就好。”进了厂里,兰儿的脚步朝陈玉昆住过的房间走去。她说:“我就住在陈先生住过的那间房吧。”凤姐和土司老爷相视一笑,都没说话。来到
陈玉昆住过的房门口,兰儿“呀”一声,说:“相思树对结豆了。”兰儿推门一看,“呀”了一声,说:“这里刚刚打扫过!”房里一尘不染。写字台上摆了一个玻璃花瓶,插在里面的几枝嫩黄野菊,
还缀着几滴晶莹的露水。床边的案台上,有一只上了锁的藤条箱,想必装着陈先生的物品。兰儿将自己的行李放在藤条箱旁,手有意无意抚了抚那箱子。土司老爷看着心疼。他轻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搭
在兰儿的肩头,说:“要说的话,爹刚才在路上已经和你说过了。有凤姐和张先生帮你,爹也放心了。贺老六,我们走吧。”
土司老爷和贺老六走后,兰儿手一伸,眨眼对凤姐说:“拿来。”凤姐不说话,拉开写字台中间的抽屉,拈起一串钥匙搁到兰儿手心,指了指其中的一把,朝那藤条箱努努嘴。兰儿咧咧嘴,似
笑非笑,说:“知吾者,凤姐也。”凤姐笑笑,说了另一件事:“你爹叫小玉跟你来,我说我们这儿女工多的是,打扫屋子,洗洗刷刷不过举手之劳。你爹也就应了。今后你有啥事,打声招呼就是。”
兰儿摇摇头,说:“凤姐,你以为我真的就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呀?在长沙读这么多年书,我就住在集体宿舍,凡事都是自己动手,活得多自在。”凤姐颇感意外:“真的?”兰儿点头:“真的!”
凤姐赞许道:“好样的。那你自个儿挂蚊帐铺被褥。厂里还有事,我先走了。”兰儿“嗯”了一声,巴不得凤姐快快走。兰儿见凤姐出门,拐到墙角不见了。兰儿的心,一下子怦怦狂跳起来。她拿起钥
匙,打开了陈玉昆的藤条箱。
藤条箱里却让兰儿颇感失望。除了几件换洗的衣物,连张纸也没有。兰儿长叹一口气,待了一会儿,心中暗想,这怎么可能呢?兰儿又拿起衣裳一件件抖开,终于从一件衣裳口袋里摸出了一张
两寸大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陈玉昆一脸惯有的微笑。久久盯着照片上的陈玉昆,兰儿脸红心跳,喃喃自语道:“你这只远走高飞的云雀,什么时候才能飞回来?”兰儿不经意翻了翻照片,“呀”一
声叫了起来。照片背面写有几行蝇头小楷: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诗后题有附记:八年前手植于窗前相思树今春绽花。秋时,或结红豆。拾几颗,送与你。没有上款,也
没有落款,那一个“你”字,万般的柔情。兰儿流着长泪,出门站到相思树下。一颗红豆掉了下来,砸在兰儿肩上,滚落在地上。兰儿弯腰拾起,搁于手掌心,望着望着,出现了陈玉昆微微的笑。相思
树掉了一颗红豆后,兰儿想拾第二颗,等了许久,一直不见第二颗落下。兰儿抬头望去,西斜的阳光,如丝如缕,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了她一脸。这时候她少女般红晕的脸蛋儿也像天际的晚霞;她抬起
头,眯缝着眼,竟看不到躲到叶子背后的一颗颗红豆。兰儿把那颗鲜红锃亮的红豆摆到了花瓶边,静静与野菊相伴。直到她搬出这间小屋,她才用一条白绸手帕将它与照片一起包了,放到藤条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