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总之是在忙。当嘉武骑上那匹大黑马,又一次“得得哒哒”向凤凰古城方向走去时,己过了又一年的春节。时值和煦的阳春三月,杏、李、桃、梨子、山茶,所有果树鲜花盛开,一树冠满
是花。蜜蜂、蝴蝶、喜欢花蜜的蜂鸟,从天而降,密密匝匝围着花树转。大黑马“得得”出了沱江小镇,哦嗬,欧阳郎中家后院的那几棵山桔、橙子树相继开花了。去年春天,一个傍晚,戴老师和文仲
散步来到缫丝厂,见了他和陈玉昆,戴老师说,缫丝的味真难闻,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结果戴老师带他们到了欧阳郎中家的后院。这地方除了几畦菜地,就是几棵开了花的山桔和橙子树。桔、橙花
雪白,指甲般大小的花瓣洒满了一地。真香啊,几个人都在心里感叹,但没有一个人说出口。吸了半天的香气,陈玉昆突然说:“走,都走,这香气吸久了,会中毒。”大家相视一笑,没有一个人离开
。过了一会,戴老师说:“难道缫丝的臭味就不会中毒?”这回,大家没有笑,一直沉默,似乎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后来,似乎谁都忘了那香气袭人的橙桔花香。每年到了春分,百花争艳之时,谁若刚
好经过这里,闻着花香,又不禁都在想:呀,橙子花又开了!
嘉武勒紧缰绳,“吁--”一声叫停了大黑马。他翻身下来,把马缰绳系在路边的苦楝树上。嘉武跳下路坎,有条瘸腿,身手仍然敏捷。他跨过一条引水沟,翻过一道土坎,来到了橙子树下。不知怎么回事,嘉武今天想摘几朵橙子花。橙子花摘下,还没放进口袋,后院的小门打开了,探出了欧阳郎中戴着瓜皮小帽的脑袋。欧阳郎中看清来人是嘉武,便挤眉弄眼地说:“二少爷,你摘几朵花,今年就少
结几个橙子哩。”说罢,两人哈哈大笑。欧阳郎中捋着稀疏的山羊胡子,说道:“你来,你进来。”
“我要赶到古城,找苗专员有事。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嘉武一边说,一边还是跟欧阳郎中进了屋。原来欧阳郎中正在天井里宰狗。一个嘴角叼根旱烟的黑脸汉子,手上拿根打了活结的绳套
,在手上旋了几转,突然一放手,活套在空中一穿而过,刚好套在屋角正在啃骨头的大黑狗头上。大黑狗不明就里,以为主人请来的客人和它闹着玩,站起来一甩头,活结便紧紧地箍着它脖子了。黑脸
汉子把手中绳子一丢,就丢过了横梁上,再一扯,大黑狗就被吊了起来。大黑狗这才知道大难临头,但已经来不及反抗。大黑狗在挣扎中,鼻梁挨了狠狠的几棍,只剩下弹腿的份儿。黑脸汉子扯过预备
好的一个瓷盆放在狗身下,拿过一把闪着寒光的剔刀,麻利地捉住狗爪就是一刀,一串狗血便滴滴答答流进了瓷盆里。黑脸汉子直起腰,放下杀狗刀,将叼在嘴里的旱烟,点燃吸了一口,,吐出长长一
股烟,吼了一声:“水烧开没有?”灶房的伙计马上答道:“开了。”
嘉武在战场上枪林弹雨,九死一生,血肉横飞见过无数。此刻,他突然一阵恶心,有想呕吐的感觉。欧阳郎中说:“晚上到我家吃狗肉。”嘉武又是一阵恶心,便赶紧说:“我要到县城办事,
恐怕赶不回来了。”“你那匹马,我还不晓得?到县城一个来回怕是一个时辰都不用。”欧阳郎中不以为然地说。“能赶回来就来,千万别等。”嘉武对欧阳郎中说。嘉武告辞出来,站到橙子树下仰头
看看,兴味索然。他把口袋里的那几朵橙子花掏出来,一扬手,一片片花瓣在空中纷纷扬扬,汇入满地的落英里。
嘉武跨上大黑马,一鞭子甩在马胯上,高声吼道“驾!”这匹马是嘉武从云南回来,南方某省党部奖赏给他的西域天山伊犁马,心爱有加。平时不要说打了,别人骑一骑他都不乐意。此刻,他
的心像堵着什么,堵得他喘不过气来。这匹娇生惯养的大黑马成了他发泄的对象。这一鞭打得马钻心地疼,它骨子里的狂恣顿时爆发,它昂头嘶叫一声,四蹄离地,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阵风般狂奔起
来。多少年没有如此恣意纵马了。嘉武紧踩马镫,俯身与马背齐平,解了衣扣的雪白绸衫仿佛斗篷,呼啦啦在空中上下飘拂,远远望去,恍若神马,行云驾雾于千山万壑间。嘉武来到地区行署,苗专员
的马弁惊诧,这马身上的汗伸手一抹,竞如注般流下。站在门口迎候嘉武的苗专员吆喝马弁:“余二,快牵马去河里冲凉。”嘉武一路骑马酣畅淋漓,心里的堵塞荡然无存,兴致一下子高涨起来。他对
苗专员大叫道:“拿酒来。”
“哎哎,大事尚未落实,此酒如何饮得自在?请吴道士看风水,择定吉日后,再饮不迟。”苗专员把嘉武迎进办公室坐下,说:“先告诉你一件振奋人心之事。”“何事?”嘉武问。苗专员拿
过桌上一张报纸在空中舞了舞,喜形于色地说:“东征军大破陈炯明之后,在广东誓师北伐军威大振,势如破竹,一路摧枯拉朽便先后攻克汀四桥、贺胜桥及长沙、武昌、南昌等转而入闽;在周恩来策
划的上海工人第三次暴动协助下,已经攻占上海,北洋军束手就擒。快哉,快哉!”嘉武“噌”地从坐椅上跳起来,抢过报纸,越看越脸红,最后涨成了猪肝色。他挥拳大喊道:“我要是参加叶挺的铁
军,定然冲在第一个!”苗专员背着手,一瘸一拐在房间里踱步,无限哀伤。他说:“娘的,这条腿冲在第一个是讲鬼话,但当个团长师长什么的,坐镇指挥,也他妈的痛快呀!”嘉武跺跺残腿,长叹
道:“当初要不是它没用了,老子说不定现在就是团长师长了。”苗专员哈哈大笑,说:“你狗日的比我还会吹。”“怎么是吹?”嘉武一本正经地说:“二十岁那年,我己是师部机要处秘书,连级了
呢。”苗专员感叹道:“要是你不为姓蔡的那个云南佬大弄残一条腿,说不定你和你兄弟文斌真是北伐的一员猛将呢。不过,我们凤凰专区就少了一个纳税大户,一个捐款第一,还有省政府的一名参议
。”“哎哎,别胡说八道。”嘉武说:“省参议一职可不是你任命得了的。”“那当然。”苗专员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信封,取出信胆,递给嘉武说:“这是省里的委任状,前几天我到省里开会,昨天
带回来的。嘉武,参议一职虽是闲职,但一个专区只有三名,这是莫大的荣誉啊!”
嘉武重折了委任状,放回信封里,淡然一笑,说:“谢谢重用。”苗专员自然听出话外有音如何应答,一时颇费踌躇。嘉武看出苗专员的尴尬,朗朗一笑,说:“行行行,赶明日我用玻璃镜框
起来,悬于家中正堂大梁上,行了吧?”“还是不正经。”苗专员忧心忡忡。“哎,尽说不痛不痒之事。”嘉武拉起苗专员说:“走走走,办今日之大事去。”此时,己过正午,斜阳从大门倾泻而入。
那只花斑狗不知为何,突然一声不吭跑了进来,把个身影投到了斜阳里,呜呜低唤了几声,又一声不吭跑了出去。苗专员说:“走不了了。”嘉武一脸疑惑,问:“怎么?狗跑进来转一圈,你就不走了
?”苗专员说:“有贵客到。”苗专员话音刚落,余二一路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的正在河边带马凫水,忽见吴道士朝这边走来。他到了门口东张西望,却不进来。”“知道了,你去吧。”苗
专员挥挥手,说道。看余二一路跑去,嘉武对苗专员说:“你那条花斑狗真厉害。”苗专员嘿嘿一笑,一边整整风纪扣,一边说:“你应该说我苗某厉害才对。”“有道理!”嘉武竖起大拇指说。苗专
员和嘉武一前一后出了门,见吴道士站在院子中央,低着头正在看什么。斜阳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贴到了正堂大梁上。大梁上筑有一个燕子窝,恰巧坐在吴道士头颅的影子上。他俩轻手轻脚走到吴道
士身后,苗专员和嘉武不敢贸然惊动他,只是循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哦,原来是蚂蚁在搬家。他俩相视一笑。
“蚂蚁搬家,有何好看?”吴道士没有抬头,更没有回头,仍然全神贯注于行色匆匆的蚂蚁们,说了这么一句。苗专员和嘉武惊得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半天,苗专员斟词酌句地说:“久闻道士仙名,曾三顾茅庐,只为讨教地区行署修缮一事。不料今日道士不辞辛劳,亲赴……”吴道士抬手打断苗专员的话,便莫名其妙地说:“风雨欲来。”“对对对。”嘉武马上附和道:“蚂蚁搬家,预示风雨欲来。”吴道士又是莫名其妙一句:“你俩同道?”苗专员和嘉武又是面面相觑,一齐答:“是,是。”吴道士长长地“哦”了一声,说:“此老屋枯朽,恐怕难抵是年之风雨,修缮不如毁之重建……
”吴道士说毕,疾步离去。苗专员和嘉武赶紧快步追上,齐声说:“道长请留步。”吴道士缓步说道:“你等并非同道,却瞒骗老夫,定遭报应矣。”吴道士说毕,出门仰天长叹一声,手持拂尘疾步离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