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了，莲姐才走出来。望着越走越远的马车，莲姐眼泪汪汪。兰儿说得对，不去也罢。这么多年了，她和戴老师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去了，无言以对，何苦空伤心？只是这心，堵得难受。唉，该杀的李文忡，此时为何不露面，救救她呢？马车正走着，后面传来了哑巴大哥“哦哦欧欧”的呼声。哑巴大哥气喘吁吁追了上来。跟他一起追上来的还有石蛋。石蛋一脸的悲伤说：“戴老师，好人哩。”一行人跟着马车默默地走。到了镇上，太阳才冲破晓雾升起来。镇公所门口只有两个扛枪的士兵在看守。戴老师被换了一个捆绑的姿势。她两只手大张，分别被拴在两根马桩上，几绺头发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身上白色的连衣裙更破沾满了泥巴。兰儿突然想到了一幅画--“受难的耶稣”。
扛枪的两个士兵面面相觑，见有人靠近，精神为之一振，枪栓拉得哗哗响，厉声喝道：“什么人！”“我们是来接人的。”贺老六说。两个士兵面面相觑，一齐怪笑了起来。一个歪嘴巴士兵说
：“一大早跑来这里说梦话吧？接人？接谁？”哑巴大哥冲上前，“哦哦欧欧”指指戴老师，又指指车。另一个吊眼士兵叫了起来：“这哑巴不是昨天来捣乱的那个人吗？哟嗬，昨天跑了，还敢来呀，老子打死你！”说着，吊眼就举起*向哑巴大哥狠狠砸去。哑巴大哥躲避不及，挨了一*，痛得一咧嘴，蹲到了地上。他随手抓起一块断砖，还没有砸过去，就被石蛋拦住了。这边兰儿也拦住了骂骂咧咧的吊眼。她打开手上提着的竹篮，说：“你看，你看，一大早做的烧鸡，还热哩。”
吊眼这两天正恼火伙食不好。镇公所打更老头煮的饭菜，连猪狗都不爱吃。现在，看到这香喷喷的烧鸡还了得？吊眼抓过一只，一口就咬下一条大腿。歪嘴见状急得大叫：“我的呢，我的呢！”兰儿说：“有有有，总共四只，你们一人一只。”吊眼伸长脖子瞟了瞟屋里，嘟囔着说道：“那两个狗日的睡到中午还不知起不起得来！”吊眼说着，又伸手进篮里抓起了一只。一手一只，左一口，右一口，啃得满嘴是油，油哩哩啦啦流到了衣襟上。歪嘴不甘示弱，也是一手一只，啃得比吊眼还快。，
兰儿从车上又提下一只篮子，打开了，取出一只沙煲，说：“这是汤，给戴老师喝一点，行吗？”歪嘴和吊眼鼓了一嘴的鸡肉，顾不得说话，只是齐齐朝戴老师挑挑下马，意思明白，随你喂去
吧。兰儿靠近了戴老师。轻轻唤了一声：“戴老师。”许久没有动静。兰儿又唤了一声：“戴老师。”戴老师仍没有动静。唤到第三声，戴老师缓缓抬起了头。没有像昨日那般有绳索勒住脖子，她的嘴轻松了一些，能微微翕张一下，仍然没有说话。戴老师的眼睛会说话，她说：“谢谢你，兰（花）儿妹妹！”兰儿的泪差点涌了出来，戴老师的眼睛又说：“兰（花）儿妹妹，坚强些！”
兰儿将泪忍了回去，说：“戴老师，你喝点人参鸡汤，是我娘天没亮就起来煲的。”戴老师眼里闪过一丝泪花，轻轻点了点头。戴老师喝不了啦，用眼睛说：“兰（花）儿妹妹，别费劲了，我大概要死了，但是，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似乎怕兰儿不明白，戴老师拼尽全力用嗓子说话，喉咙发出沙沙哑哑的声音。兰儿终于听清了三个字：“活下去！”戴老师说毕，吐出一口血。
正在这时，姜局长骑着马来了。他一见有人拿个沙煲在戴老师面前，便道：“谁敢喂吃东西？”兰儿回头一愣神，，姜局长跳下马冷冷道：“喂吧，戴老师几天没吃东西了，饿都要饿死了。”贺老六刚想开口，姜局长一把把他拉到一边：“一大早李县长就给顶头上司打了电话，人家说戴钟萍是上面圈定的，要想刀下留人，必须再加两万。不然，怕是打通不了关节。人呢，先放在这里，你们快快回去筹钱。”等贺老六、兰儿走远，姜局长伸个懒腰道：“两只烧鸡，你们就忘了自己姓什么。这要犯是随便让靠近的吗？”
这时，一个老兵揉着三角吊眼走了出来。排长大声骂道：“什么*事，一大早把老子吵醒了。”吊眼把啃光了肉的鸡骨架往地上一丢：“我们吃不好睡不好，还闷得慌。”“正是，正是。叫你们警察局的人来守吧。这鬼地方，连拉屎都担心掉进暗河里。”歪嘴也帮腔。几只饿慌了的野狗跑来抢地上的鸡骨架，打了起来。一只狗打得凶，另外几只都被它咬牙翻了。老兵火了。皮靴是美式皮靴，又重又硬。凶狗被踢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夹着尾巴嗷嗷叫着跑了。警察局人手不够，看守戴钟萍的四个士兵是从巡防团借调过来的。巡防团隶属正规军，牛气得很。姜局长赶紧从衣袋里掏出四块大洋，息事宁人：“抓到李文忡，你们每人各赏给两块大洋。”
姜局长凑到戴钟萍跟前，阴险一笑，说：“还要看仔细，李文忡露面没有。”吊眼说：“他来了，是不是就放人了？”姜局长说：“两个要犯一起整治。”说话的当儿，贺老六一行人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家。一见土司大老爷，兰儿就哽咽道：“爹，快救救戴老师，她连汤都喝不了了。”土司大老爷大惊，盯着贺老六问道：“人呢？怎么没放人？”“李宗琪的小舅子说，还要两万才能放人。”贺老六恨得咬牙切齿。大太太在一旁说：“银库的钱总共一万八，昨日拿走八千，今日就是全拿走，也还差一万哪。”土司大老爷说：“快，快到县城找贾先生，尽快筹足一万。”大太太急促地捻动佛珠：“为个女子，花去土司府二万八千银大洋，也不知值不值。”
正堂门外的屋檐下，一对燕子新筑了个燕子窝。新婚燕尔的一对燕子产下五六只小燕子。这五六只小燕子一见爹娘飞回来，也不管它们嘴上是否衔着食物，一个个伸长豆芽似的脖子，晃动着粉红的脑袋，张开两片嫩嫩的喙，唧唧喳喳乱叫，恨不得爹娘每次衔回来的食物都是自己的。最近几天，土司大老爷常常看这家燕子给小燕子喂食，看得发呆。一只燕子叼着一条青虫回来，屋檐下，又是
一阵欢快急促的唧喳声。土司大老爷早就没心思看燕子一家的欢乐图。只见他举起手中的茶壶，狠狠摔到了地上。在大家一片惊愕中，他一步迈到大太太面前，带着一股旋风，“啪”地一巴掌扇到了她脸上。土司大老爷说：“我以为你整天捻佛珠，捻出了一颗慈悲怜悯之心，原来只是做做样子。今天赏你耳光，只望下不为例。”土司大老爷说完，对贺老六说：“提上这一万，到县城再找贾先生拿一万。快去吧。”挨了一巴掌，大太太捻佛珠的手顿了顿，见土司大老爷坐回太师椅，眯缝了一下眼，继续捻她的佛珠。过了许久，有两滴混浊的老泪从眼角滚落下来。土司大老爷对此视而不见，他痴痴地看屋檐下的燕子哺雏图发呆。太阳升到正中，又西斜。天色暗下来时，贺老六一瘸一拐，连滚带爬跑进了正堂。他厉呼一声“老爷”，扑通跪下，额头磕得地板咚咚响，泪涕滂沱。他对土司大老爷说：“老爷，我们上当了！”土司大老爷一惊，问：“怎么回事？”贺老六说：“这次我在县党部找到李宗琪，两万现大洋一到他手上，他就当即要他的小舅子抓我，说我贿赂政府官员，企图私放要犯。”土司大老爷坐不住了，便站起来道：“银大洋呢？”贺老六说：“李宗琪说此款是贿赂款，没收充公。还说我是初犯打五十大板放人。您看我，腿都差点给他们打断了。他们还说，明天三少爷再不去自首，就把戴老师丢进暗河里喂鱼……”土司大老爷重重地跌回太师椅里，长叹一声：“天杀戴姑娘矣！”
笔者现作简略地介绍：戴钟萍，1922年原生于凤凰县沱江镇沙湾一户名宦之家。祖父曾中举人做过清末的小官吏；叔父就是被红一军团在浏阳文家市枪毙的国民党湘西“剿匪”司令中将戴斗垣
；父亲戴恢恒，是陈渠珍部下的一名团长。世代官宦的声望，并没有影响她的生活。她从小向往新生活，特别求学于长沙蔚南女中及沅陵乡村简易师范学校后，更有自己理想的追求。“七七”抗日战争
爆发，她毅然决然地摆脱家庭的束缚，满腔热情走上抗日救亡的道路。1938年，她回到家乡，在当时新成立的中共凤凰县委领导下，从事群众性的抗日救亡工作。1939年五月阳春的一天，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此，她化名“曼云”，参加党的地下活动。戴钟萍经常邀集一些进步青年，学习共产党的有关抗日统一战线的文件；同一些党员阅读《新华日报》和*有关抗日战争的论述，并在群众中广泛教唱抗日救亡歌曲，呼吁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由于她的家庭社会地位较高，影响较大，她的行为深为国民党当局所不容，为族中封建遗老所不满。其母亲也常劝她不要抛头露面，跑东跑西，要顾及自己的家庭声誉。而她却劝母亲说：“先有国，后有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如果国家灭亡，我们都成了亡国奴，那还能讲什么家呢？那里还有这个家的声誉呢？”从而争取了母亲对她的支持。戴钟萍在努力开展抗日救亡宣传的同时，还积极从事党的组织活动。当她了解到出身名门的谭世英要求进步，便经常给以帮助，使谭世英主动靠拢党的组织，并完成党组织所布置的任务，后来成为中*员。曾同她一道入党的杨惠卿家务繁重，家规甚严，没有时间外出活动，她就常去杨惠卿家里做工作，并帮助做些家务劳动，使杨惠卿有较多的时间参加党的组织活动。她还注意同与自己门第身份相称的“小姐”、“少爷”们联系，促使他们相继走出了闺门大院，投身到抗日救亡活动中去。正因为这样，她很快成了国民党顽固势力的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
1939年下半年，国民党中央秘密颁布《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异党活动处理办法》后，湘西地区的革命形势随即逆转。9月，有位中*员在辰溪被捕叛党，出卖了戴钟萍和唐智白等7位同志。这时，戴钟萍正以小学教师的身份为掩护，去长宜哨串连群众，发展农村党员，在农村开展抗日救亡工作。当她的身份初被叛徒供出后，国民党顽固派如临大敌，密电往来频繁。现摘录几节如下：湖南省政府主席薛岳在《湖南省政府密令》中说：“据密报，凤凰共产分子……戴钟萍等，在该县吸收男女青年活动积极”，命令国民党县党部采取措施。1941年2月17日，国民党政府陆军第十军军长李玉堂和湖南省第九厅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戴岳，会同签发了一个“秘字第一一0六号”密令，命令凤凰县县长李宗琪“密查*要犯戴钟萍”。密令中说戴钟萍“女性，十九岁，凤凰人，前往湘西一带活动颇力……该犯现己于去冬自浦市回凤凰原籍，现住沙湾七十号”，希迅予以密捕妥解沅（陵），务勿漏网，并即复电为要！“县长李宗琪又给县警察局长姜摇琴下达立即密捕”狡匪“*分子戴钟萍的命令。于是姜摇琴带领警察于2月27日将她秘密逮捕后，向李宗琪、戴岳和李玉堂写了如下一纸呈文：“案奉钧府丑筱代电：‘*要犯戴钟萍……希即予密捕解沅，务勿漏网，等因。奉此，尊即亲自密赴该犯住址地点，会同当地保甲长，于沙湾七十号，将要犯戴钟萍一名拘获……备文呈解”。3月3日，戴钟萍被押解至沅陵第十军军部后，备受审讯，坚贞不屈，保守了党的秘密，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高尚品质。同月28日深夜，她被押到沅陵五里亭，临刑前，敌人问她有何话说，她毅然回答说：“我死，你们不要用枪打，留下你们的子弹去打日本强盗。”这时，一伙刽子手用拳脚把她打倒，抬了一大包石灰压在她的头上……。她牺牲时才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