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士的背影消失于山崖转角处。苗专员和嘉武仍默然地站在那里,直到余二牵回了大黑马。马见了主人,蹄儿敲得青石板火花四溅。它似乎在告诉主人,它还没跑过瘾,还想跑。太聪明了,它怎么知道它主人刚刚释放的堵塞,又堵塞上了,还压上了沉甸甸的巨石呢?嘉武长舒一口气,在苗专员的肩上拍了又拍,说:“吴道长说得有道理,此等枯朽的房屋不如毁了重建。雨季不是建房的时节,等过了春夏再说吧。”苗专员苦笑道:“你捐的一万修缮费我自作主张,早就交到了北伐军手中。现在不管是修缮还是重建,说实话都拿不出银两了……”“重建,重建!”嘉武爽快地一拍胸口,说:“重建费用多少,皆由愚弟承担。哎,讲好了,设计时愚弟有意见,你们得采纳。愚弟我大小是个省参议嘛。”“一定,一定!”苗专员说毕,吆喝余二道:“余二,去福海楼定间房。”“哎哎,打住。”嘉武接过马缰绳,说:“改日再与你喝个痛快。”嘉武说罢,飞身上了大黑马,不管苗专员拉下的脸,说声“再会”,便扬鞭飞奔而去。苗专员紧跟几步来到大门口,一直定定望着嘉武的飞马消失在春日融融的阳光里。过了许久,苗专员仍回不过神来。
十多二十里的路程,这匹神骏的大黑马不费吹灰之力,一阵狂奔跑了回来。马出了一身大汗,昂头长嘶,眼里仿佛在说:“还跑不跑?”来劲了是不是?嘉武一巴掌拍到马屁股上。嘉武在心里说:老子今天和你跑个痛快!嘉武拖着一条瘸腿还没有再跨上去,就愣住了:厂门口站着谁?天,我的祖宗,这个又黑又瘦,左眼角上添了道镰刀似疤的人竟然是陈玉昆!嘉武缰绳一丢,马鞭一扬,像一只捕猎的豹子,猛然向前冲去。那条残腿突然像不残了,甚至比另一条腿还要灵活敏捷。陈玉昆不善表达自己的情感。他站在那里,只是微笑,在微笑中张开双手。两人紧紧拥抱,不停拍打对方的后背。大约过了一袋烟工夫,嘉武说:“我可是望眼欲穿啊!你走多久了?”“有两年零七个月。”“为何一封信也没有?”“忙。”“忙什么?”陈玉昆松开和嘉武拥抱的起满了硬茧双手,说:“参加了(周恩来领导的)三次上海工人暴动。”“打仗了!”嘉武脸上刚刚退去的猪肝色又恢复了,手的的关节被他摁得咔咔响,沉声道:“你眼角的刀疤是打仗打来的?!”陈玉昆说:“差点成了瞎子。”嘉武说:“我跛子,你瞎子,正好一对。精彩!”两人相视,嘿嘿一笑。
嘉武说:“我看报纸了,北伐军攻打上海,若没有第三次暴动里应外合,结果怎样,还很难说。”陈玉昆点燃一支烟,沉默地抽了起来。嘉武说:“打了胜仗,你怎么一点不见高兴?”陈玉昆长叹一口气,心情十分沉痛地说:“我们太幼稚了,帮人家打了胜仗,人家却釜底抽薪……”嘉武说:“苗自民也是这样的观点。”陈玉昆说:“他比我们聪明。”“老子捐给他们的钱,算是白捐了!
”嘉武悲愤地说。“打北洋军阀是正确的。”陈玉昆吸了一口烟,顿了顿说:“你捐给中央的钱我都如数交到了。有天周恩来在会上说……”嘉武瞪着大而亮的眼睛,等陈玉昆的下文。陈玉昆不说,嘉
武急得捏住他的胳膊,一使劲道:“快说,快说!”陈玉昆痛得吸了一口冷气,一字一句地说:“周恩来说你是革命的功臣!”
嘉武咧嘴笑了笑,长叹了一口气,说:“区区一点银两,何足挂齿。像你一样,暴动打仗才过瘾,才是革命功臣啊!”“一样,一样。”陈玉昆淡淡一笑,把手放到了嘉武的肩上道:“组织上给我的新任务,明儿个一早就得走。”嘉武一惊,黯然神伤,说:“刚回来,就走!唉,还回来吗?”“回。”“多久才回?”“说不准。”“去哪?”“这是秘密!”“哦,多嘴了。”嘉武停顿了一会,又说:“有个要求能讲么?”“啥事啊。”“去看看我妹妹兰儿。”嘉武说:“我替她求求你。”“哦--”陈玉昆目光久久地停在嘉武脸上。“你走了这两年多,她几乎天天到厂里来,在你种的相思树下一站就是半天。她瘦了,不会笑了。我这当哥的,心痛啊!”
“马。”陈玉昆突然说。“马,快牵马来!”嘉武大声吼道。刚刚从县城奔回来的大黑马,与它多年的老伙计赤炭火龙驹又飞奔向河西苗寨。此时的骑手,比刚才的主人还要急躁,甩在它胯骨上的鞭子,一下比一下疼。两匹骏马几乎是飞了起来,长长的尾巴像一把扫帚,与马身连成一条直线。一阵骤雨般急促的马蹄声惊得石娃儿跳到了一块石头上,他引颈一望,大叫起来:“快看快看,一队官军。”哑巴大哥正在一堆篝火旁,乐呵呵地烤斑鸠。他和石娃儿大丰收,仅下了十个马尾套,就生擒了七只麻痹大意的竹鸡和斑鸠。它们被褪毛剖膛,被一根尖锐的竹签从腹下直穿咽喉,架在火上烤,只等着浑身吱吱地冒油。如何分配这七只香喷喷的烤禽,哑巴大哥早有盘算。大肚子的桃花得到优待,分到两只竹鸡和一只斑鸠。莲姐、兰儿、石娃和自己各一只。石娃把他扯起来,叫他看所谓的一队官军后,哑巴大哥己有了盘算立即做了变更。兰儿和陈玉昆促膝谈心,吃烤竹鸡和斑鸠自然起到助兴的作用,他们一人两只吧。仨只给桃花的,雷打不动。莲姐,对不起了,昨天套到再说。有了新盘算,哑巴大哥却不着急了。得哒得哒的马蹄声,从官道上一闪而过。他不紧不慢地用芭蕉叶包烤好的竹鸡和斑鸠。他想,陈先生转眼间就会回来,返回来时,再截住他不迟。
马蹄声再传来时,变成了不紧不慢的得哒得哒声。大黑马与赤炭火龙驹两骑跑得不紧不慢,马背上的陈玉昆万分焦虑。刚才,他到土司府,在大门口正好遇见莲姐。莲姐告诉他,兰儿吃过晌午饭就出门了,不曾回来过。莲姐笑嘻嘻地对陈玉昆说:“快回去吧,兰儿肯定在你房间门口的相思树下等你呢。”真是见鬼了,他从缫丝厂跑来,兰儿却去了缫丝厂。在厂里,何曾有兰儿的影子?一路上,他的一双眼,连树影都没有逃过,哪里又见过兰花儿?陈玉昆东张西望,看见了哑巴大哥。哑巴大哥可爱,这是陈玉昆第一次见到哑巴大哥后,对嘉武说的。嘉武连连点头,说他这个又聋又哑的兄长,傻得可爱,就是精,也精得可爱。可爱的哑巴大哥,拿着一包用绿油油的芭蕉叶包的东西,站在官道中间,“哦欧哦欧”乱叫,拦住了陈玉昆。和哑巴大哥沟通,要一边挤眉弄眼,一边打手势。有时比比画画手都酸了,也没能把自己要说的事情让他弄清楚。同样,有时你要想弄明白他说什么,看他“哦欧哦欧”唾沫四溅,伤透了脑筋,也弄不明白。这一过程,心态好时,是愉快的过程。此刻,陈玉昆火急火燎,连马都不愿下。
哑巴大哥不客气,他一把抓住马笼头,不停地跺脚。陈玉昆明白,他是要他下马。这个哑巴大哥,也不看看什么时候。陈玉昆指了指心窝,又指了指清水古镇的方向,一副急得要命的样子。哑
巴大哥抓马笼头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大黑马也急起来。它一下又一下甩头,想挣脱抓住它笼头的手。哑巴大哥顺着马力,牵着它让它在原地打了几个转转,转得马背上的陈玉昆“哎哎”直叫。他怕再
转下去,把他转晕了,一头栽下来。不转就不转,你得下来。哑巴大哥双眼盯住陈玉昆,又跺了几下脚。陈玉昆恼火了,他大声喊:“李大牛,我有急事,你让路吧。”一直在旁看热闹的石娃发话了,
他说:“陈先生,哑巴大哥叫你下马,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下马,随他去看看又何妨?”石娃黑不溜秋,一身破衣裳补丁摞补丁。明明一个乡野放牛农夫,一席话说得陈玉昆一愣一怔,乖乖点头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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