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姬修的那一处,正是我出世的那一处,与仙子卉娘的坟墓毗邻,我并无任何芥蒂,终究我和她,孰是孰,我已经有些分不清了。
最后一抔土由我亲手上,碑刻“妻子清往立”,按照我的吩咐,小弟们在坟墓旁修了一个四角飞檐亭,亭下布置一桌一椅,皆以紫玉打造,若我寂寞了,在这儿喝茶品酒,陪他谈一阵心,也是好的。
尸香魔芋的清香在丘陵地区飘漾,我深吸了一口,抚着玉碑,“各位都回去吧!十年之内,三位寨主之令,等于本尊之令。”
“请妖尊跟我们一道回去。”
又是一阵窸窣的下跪,平时嬉皮笑脸,老大不正经的一个个,此刻面上是少有的凝重和诚挚。
我看着跪倒在脚前的一片,感慨是免不了的,却决绝不改初衷,换作别的时候,若他们这么求我,我兴许会心软,再作打算,毕竟是同生共死了上百年的小弟,但这一次,不行。
只因我要守候的人是公子。
我一挥红袖,背过身去,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都给我回去,否则,休怪我不讲情面!”
小弟们“哗”一声向黑息寨方向逃散,边跑边嚷,“看来寨主是动了真格,等气消了再来骚扰她。”
“哇,不是说打搅者,格杀勿论吗?”
“快跑哇,寨主越来越恐怖了。”
他们还是习惯称我为寨主,特别是情绪不加掩饰的情况下,虽然少了妖尊的霸气,听来却十分亲切,我叹了一口气,眼角有些发酸。
遍地灼灼尸香魔芋,红似烈焰,美若灿霞,清香无声无息地荡漾,万古如此,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阵大风吹来,撩起我红色的嫁衣衣摆,一头挽起的长发散出丝丝缕缕,拂过面颊,我闭上眼,任一颗泪滑落下来,公子……
若非荒凉塚立于旁侧,要我如何接受,你已经离去?
周围越来越平静,唯有一股肃杀冷冽的气息弥漫开来,我压抑住随时可能爆发的滔天怒气,冷冷道,“鬼君杀了我的夫君,却是唯一一个不拜不上香的寨员,要说鬼君向来薄情无义也就罢了,难道一个活生生,与你无仇无怨的人就该死么?”
“你的夫君?”身后,咬牙切齿的冷逸出来,几乎是一字一顿,“卉娘,这么多年,你置我于何处?”
这一句问让我心魂一震,却激起我更大的恨,手在宽袖中缓缓握成拳,越收越紧,“试问鬼君,又置我于何处?”
他爱我这副仙子卉娘的皮囊,甚至入了迷,却终究是理智的,他十分清楚,我并不是那卉娘,是娶不得的。
他沉默,一言不发,只是特有的清冷气质在向我提醒着他的存在,我却愈发体味到发自心底的绝望——他从来都是冷的,他愿意给予温暖的女子,早已经去了。
红袖一挥,一座爬着稀疏藤蔓的竹屋出现在亭子三丈之外,而这个范围之中,几株尸香魔芋消湮无踪,一小片竹林也被我使用移景法从别处植到了这一处,从门口出来,沿着青石板石阶走到尽头,再折一个弯,便是凉亭和坟墓了。
“我为夫君守墓十年,希望鬼君讲些礼节,请回!”
我毫不留情地下达逐客令,转身向竹屋,一步步,仿佛在离这个男子越来越远。
冰凉的气息飞袭而至,腰部一紧,一双手将我揽住,同样冰冷的身躯贴了上来,我的耳边有冷气刺骨,那人的语气又凉又沉,“我会让你知道,你是我的女人。”
我一惊,“你要做什么?”
自从他给了我那一巴掌,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认为我是他的人,那一刻起,我便在心底说,卉娘,从今以后,你与他彻底无关,心与身,再不属于他。
可眼下,他又要来作贱我,天下竟有这般便宜的好事?
我在他怀中挣扎,欲施法术,却被他及时封了回来,一来二去,他终究是横抱起我,掠向那一间竹屋。
我一股气在心中横冲直撞,忿忿地斥责,“无耻之徒,若你糟蹋了我,我便与夫君一道去好了。”
他动作一滞,在竹屋中央落下,一双眸子黑流暗涌,死死地盯着我,“什么叫做糟蹋,这漫漫百万多年,我们始终相依,你一直是我的,却为了一个外人,说出这般伤人的话来。”
我听了这话,只觉得更加地恨,无奈他锁住了我的琵琶骨,让我浑身不得动弹,我磨牙继续,“你念你的仙子卉娘,与我何干,若你念我一分痛,又怎么会毫不怜惜地落下一巴掌?如今我为我的夫君守墓,你又来干涉作甚?”
“作甚么?”他亦是咬牙吐出三个字,手将我的下巴猛地一托,眸光睥眤地压下来,语气又叹又沉又冷,“卉娘,你实在叫我痛心。”
我不屈不挠地瞪着他,那一张脸逐渐模糊,我知道,我的眸子该是空洞绝望了。
这么多年,你懂不懂,你为什么不懂?
我仰首,大笑了起来,连自己听来都觉凄厉。
他瞳孔一缩,手往下移,一声裂响,我着的这一袭嫁衣从衣襟处向下被直直撕开,一阵凉风灌入体内,沁入心底,我止住笑,愣怔怔地看着他,神思恍惚中,不由得后退一步。
只隐约记得,今日是我嫁给姬修的第一天。
他带着难以诉说的,决绝的疯狂,一个吻落了下来,辗转噬咬,睫毛乱颤,我闻见血腥味从唇瓣上逸出。
我做不了主,无法作主。
我想,总归对他也是绝望了的,恨得再刻骨也未尝不可。
我不再试图反抗,只一遍又一遍在心中说,子懿,你死了那么多年,这一次的羞辱之后,是彻底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
那玄发纠结于颈,不断摩动缠移,丝丝缕缕冷若细冰,我闭上眼,任他在我的唇上,脸上,颈上,心口上留下无数淤青,发出一声轻笑,“几十年来,我为你白了发,你却来撕裂我的红装。”
他似是未闻,反而更加变本加厉,终究是将我推倒在床榻上,狠狠地欺身上来,那一袭被撕裂的红衣被尽数褪去,在一闪而起的火光中飞快化成灰烬,我睁大眼,拼命伸出手去,要握住一抹最后的温暖,却终究只是徒劳。
在粗暴中,在丝丝缕缕的血腥味中,这一颗心已沧桑如大海枯竭。
我从一床凌乱中醒来,耳畔有箫声在静静地流,身边的人已经不在,唯有隐隐约约的疼痛在提醒着不久前发生的事。
红衣已经被撕裂,掀开被子,身体一阵凉似一阵,我拉过毯子,将自己裹住,正要下床去,却见床尾放了一身叠好的衣物,素白如月华。
脑海中浮现白衣卉娘的身影,我有些麻木的心狠狠一疼,一掌挥向,白衣朝门外飞去,箫声戛然而止。
下腹一阵剧痛,全身的淤痕也在狠狠扯疼,我裹着毯子,缓缓走向门外,才发现外头下雪了。
这尸香魔芋遍布的妖冶之地,竟然会下这般纯白的雪!
漫天遍野,鹅毛大的雪花静静落下,地上已覆上了一层银霜,极目望去,妖灼的赤色尸香魔芋在雪中朵朵晶莹如雪雕,空气清新,微寒,有淡淡的清香。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些美好的事物,我双眸微湿。
噢,是了,是因为公子,如玉般的公子。
我不顾刺骨的冰冷,赤足踩过积雪,手指一拂,伸展出来的竹枝窸窸窣窣抖落莹白的雪,我在小径口折了个身,向姬修的墓走去,大雪如白蝶静舞,悠悠落下,他的墓安静祥和,却透着永远也挥之不去的冰凉,我抚着碑上刻骨的每一个字,只觉心如椎血。
“妻子清往立。”
不远处,一颗巨大的尸香魔芋旁,一个玄衣身影垂箫而立,眸子沉定如深海,脸颊白似苍雪。
我恨他,且不再寄托希望于他。
我从未如此刻骨地恨一个人,也从未对一个人绝望到这等地步。
我沉沉一叹,一步步走向亭子,拂开斜飘到凳子上的雪,矮身坐了下去,桌上没有一个茶杯,一壶水,我却隐约见着一个白衣男子坐在对面,陪我作饮,他含着浅浅淡淡的笑意,却似蕴了无限深情。
“公子。”我噙起一抹浅笑,向那个影子伸过手去,“公子,我冷,好冷。”
在紫荆原,他抱了我无数次,温热的身躯小心地挨着我,很温暖,我这一生,只得这么一次温暖,可就这么被人轻而易举地毁掉了。
手一凉,眼前的幻象破灭,一个玄衣身影近在咫尺,眸子幽漆地垂视下来,他就这么执着地望着我,薄唇紧抿。
我猛地抽回手,霍然站起身来,正要向竹屋掠去,双足一紧被拉扯住,我失去重心,重新跌回凳子上,却见他小心翼翼地,用掌心裹住我的脚,捂在怀中。
我的脚已经被冻到红肿,他的玄发丝丝缕缕地散发下来,扫过脚背,这双脚却麻疼得没有任何知觉。
我冷冷地笑了起来,“哈,你这个五十年的死灵,凭什么来温暖我,又拿什么来温暖我?”
他抬首,眸中泛起一抹极浓的痛,苍白皴裂的唇动了动,“卉娘,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