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手中的法光撤去,我有些木怔地站在一片幽黑之中。
有什么在扯衣角,我回过神来,一把捞起咕噜,正疑惑它是如何进来的,只摸得满手粘糊糊,小鼻子喷出的气息微弱渐歇,仿如细碎的灯花。
我一惊,掠向馆顶缝隙,却见那一处不知何时生了异象,衔接两端的金网罩中央破开了一个窟窿,慑人的气势源源不断地压下来,让我的心口一阵滞闷。
有进无出的圈易阵!
难怪我方才存疑,晚洛海的史档馆岂是这般容易好进出的?
警惕了四周,却未曾料到关键处正在入口。
而咕噜在进来时,已顺便将圈易阵破了,差点为此丢了小命。
可是……咕噜又何来的如此高深的法术?这圈易阵就连我也只有四层把握出去……
我不及多想,避开金网断开处的虚络,托着咕噜落到地上,然而……气氛为何这般僵凝肃杀?
我环顾四周,才发现史档馆已被封锁得水泄不通。
龙王,七位龙子公主,以及一干大将虾兵,愤怒而警惕地盯着我手中的咕噜。
而我捏了隐身决,侥幸逃过众多目光的围剿。
“呔,这个残疾小怪无端出现在龙宫便有蹊跷,眼下又破了圈易阵,溜进史档馆中,不知作什么企图。”
一个紫袍龙子拉开弓戟,对准咕噜。
咕噜磳了磳我的手心,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对环伺的危险熟视无睹。
龙王的面色更加沉黯,想必是认为六公主的失常定与咕噜有关。
“动手!”
此令一下,空气骤缩,一干人影倏而移动起来,刀光剑芒交织成一张巨网,向中心逼围而进,这一方海域被搅成激涌的湍流,凌乱地向外席卷而去,我勾起一笑,瞅准一处空隙,抱着咕噜掠身飞出,紫袖一挥,那一支射出的箭戟折了个向,一声钝响,插入海底。
咕噜的毛在水中软软地飘扬,一道利光划过,从半腰斩断了无数根,无数身影在后面紧紧跟随,凌厉的劲光不断劈斫而来,但,水里游的终究及不上天上飞的,我很快将龙族甩到视线之外,顺利出了晚洛海,从高空俯瞰到地上一座影影憧憧的山峰衬合心意,便向那里落了下去。
我寻了一个山洞,将咕噜放在石榻上。
它浑身的血被辛咸的海水冲得一干二净,我往它体内渡了一脉气息,再将随身携带的滋弥丹喂到它口中,这等上好的丹药,有弥合伤残心肺,让濒死回生的效用,寨中共有五颗,子懿重伤期间,只肯服用一颗,我混在药水中,偷喂了他四颗,剩下这一颗本来打算预防不测,不料用到了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东西身上。
咕噜缓缓睁开眼,嘴一张,将药丸吐出来,弱弱道,“过敏。”
这是它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我一时语凝,有对茶水过敏,有对龙眼过敏,不曾想还有对药物过敏的,那须得先天进化出百病与百毒皆不侵的尊贵之躯,且皮肉骨如铜墙铁壁,外力无论如何也无法损之丝毫,然而,咕噜一身肉乎乎也就罢了,且惹下重伤在体,岂不是违背自然规律?
我一想又恍然,它毕竟是进化不全的残疾,伤好与否只能听天由命,但它为了我才落到这般境地,我决定它安然无恙了再回晚洛海,它已成龙族仇敌,是断断不能与我在一起了。
我拿起沾了它口水的药丸,再次塞入它口中,“终归咕噜你也半死不活,过敏一下也没什么,指不定歪打正着,将伤治好了也不一定,这药丸被你含了一次,若我发生变故,任性命再危急也无法服用下去,浪费了着实可惜。”
它澄黑的眸子瞪向我,烁出两道冷冷的幽光,脸一扭,正欲吐出,我在它嘴下一扣,将药丸逼了进去。
为何我有一时间的错觉,这家伙比腹黑还要装呢?
莫非……我一惊,将它托到眼前,挑起一笑,将声音放得极轻极缥缈,“鬼君好有兴致,化作这么一个残疾的什物来与卉娘作陪,只是将自个儿最重视的部位掩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它疑惑地望着我,然后,再次倦乏地阖上了双眼。
我讨了个没趣,化出一个暖绒的小窝,将它放了进去。
离开洞时,我在洞口布置了一个迷阵,再施了结界封住,回首看去,咕噜似乎转了个向,一双眸子明澈地遥望过来,在黑夜中泛着幽绿的色彩,意味复杂。
我没有管它,只觉有些心安,又有些凄惶。
一个时辰后回到婕华殿,已是昧旦时分,白昼光线逐渐渗入黑夜之中,将一切幽暗的元素驱散,就连深渊般的晚洛海底,也承了日辉之泽,开始显得剔透明亮起来。
咕噜昨夜遁走,晚洛海追寻无果,但仍加强了防备,海域上方逡巡的将士添了近五倍,而海中游查的士兵也分外警惕,整片海域气氛紧张而肃杀,仿佛一张绷紧了的弓,一有风吹草动,便疾箭纷飞。
婕华殿中,一名着道师之装的清俊男子正伫立在榻边,手中的镇魂铃拖着叮呤余音停止摇晃,他凝起眉头,有些疑惑地沉吟,“梓儿体内并无邪物,但元神似有被压制过的痕迹,即便是有,邪物也应该是出去了。”
昏穴点得太重,六公主依旧沉睡不醒,朱唇微翘,瑶鼻玉挺,明艳的五官透着一股子的英气,尽管我敛气屏息,也尽量离那位法师远一些,这类凡人倘若修得大成,便是妖鬼神魔之流的克星,特别是那别在腰间的束魂瓶,我看着便有些心悸。
龙王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唉,丹竺你有所不知,梓儿与苍黛海太子的大婚订在十日之后,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乱子。”
唔,看来二人之间挺熟络。
“什么?”法师身形一晃,沉声呼出,带着斥责的意味,“将梓儿嫁与千彧那个半疯子,龙王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龙王将六公主的手放回锦被中,神色是经深思熟虑过后的慎重,“五十年前的孽,总要结一个彻底,否则,恐会引发三海之乱,后果不堪设想。”
我竖起了耳朵。
法师的脸越来越苍白,望着榻上的女子,眸中泛起一丝怜惜,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沉默半晌,却终于是说出,“若将梓儿嫁与我,我会竭尽全力化解这一场劫难,即便是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龙王摇头,“解铃还需系铃人,只因梓儿与画上女子有一些相似,懿儿生时最疼惜梓儿,只有让梓儿与千彧成亲,一切隐藏的祸端才会涤清。”掀起眼皮,含着愧意,“丹竺,你为晚洛海做了这么多,算是龙族欠你的,若有什么要求,本王一定满足。”
虽然听得云笼雾罩,但我隐约摸出那位名为千彧的太子,兴许与子懿有什么关系,而既然五十年前的事被龙王当作“孽”,说明子懿这一世定然不平静。
我的目光落在六公主脸上,细看五官,说不出何处相似,但组合起来,却蕴着两分短命仙子的神韵,再加之她一袭白衣,倘若在朦胧影绰的场境中看来,兴许让人产生仙子再临世的错觉。
难得子懿对那位仙子之外的女子倾注一份关心,却不料有这么一层渊源。
我心中暗叹,那颗不知藏于何处的泪滴隐隐作疼。
那丹竺紧蹙眉头,一言不发,眸中尽是沉痛。
“况且千彧虽疯,梓儿一直念着的,却是他。”龙王似有不忍,沉缓地说下去,“本王给了你五十年的期限,本打算若是你在五十年之内化解千彧体内的残灵,即便梓儿不愿,也要说服她嫁与你,可是……”
丹竺眸中闪过一诧,却依旧不语,看着榻上的女子,手指有些微的颤抖,似在极力控制住情绪。
不想这一位修道的法师,竟是一个情痴。
龙王叹道,“懿儿临走之前,海域之水怒而噬天,凡界连降三天三夜暴雨,若是五十年不达他唯一的夙愿,以他桀孤的性子,可是六亲不认的。”
五十年前那一场大雨我倒是有些印象,当时我正慵懒地躺在弄月楼顶上沐浴阳光,天空骤然阴霾遍布,暴雨海洋漏筛般倾倒下来,紧凑,拥挤,且如铁珠溅地,劲道十足,我被浇湿了全身不算,还连肉带骨地疼了三天。
却原来是骚包男捣的鬼!
唔,他天上就怀有降临暴雨的本事,若是懂些雨露之法,开荤后我也不必遭那么些惨绝人寰的罪。
法师的手指越收越紧,又缓缓松开,清明澄澈的眸中涌起难以抑制的黑流,再看榻上的女子一眼,一声冷哼,拂袖出了婕华大殿。
龙王神情沉黯复杂,默然地注视六公主许久,为她掖了掖被角,“梓儿,你终于是要如愿了,原先也莫怪父王,终究是不伦啊!”
不伦!我吃了一惊,心脏鄹然一缩。
子懿这一世,虽因了那二分相似的神韵,对六公主较其它手足亲近,但终究也缔结了姐弟血缘,况且以他的性子,如何会做出出格的行径来?
大脑有些发晕,我抬手扶住额头。
若是如此……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