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渐渐地来临了。
相比起南面的融融春日,北方的春天要凛冽得多,寒风裹挟着残雪和风沙,在苍茫的漠北一日接着一日地肆虐,连带着整个天色都昏暗起来,如同压城的黑云那般令人抑郁。
突厥人的铁骑在阴山里转了一圈之后毫无所获,便仓皇地退回到大草原上——当然,在退回来的途中,他们被两支唐军狠狠地碾压了一轮,士气低迷,元气大损。
再然后,他们等到了一轮新的更加残酷的碾压。
即便是经验最最老道的突厥将军也不曾料想得到,在苍茫的大漠深处,他们感觉到最为安稳和放松的地方,竟然会藏着一支养精蓄锐了数月之久的唐军。
冬日的大雪遮去了唐军北上的痕迹,也就此打了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
在风沙肆虐的漠北,冰凉翻滚的沙砾上,两支强大的军队碰撞在一处,燃烧起漫天的战火。没有人能准确预知这场战争的结局,但是唐军的明光铠和陌刀,已经变成了突厥人挥之不去的噩梦。
交锋,血战,厮杀。
荒芜的漠北在狼烟里颤抖,又在血色的寒夜中慢慢沉寂。在唐军尖锐的攻势下,已经士气低迷的突厥人再一次溃不成军。突厥王从未经受过这样的惨败,从他即位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维持着不败的记录——直到碰上了唐军。
谁也不知道这支唐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荒原上,用陌刀与硝烟夺去了突厥人全部的注意力,然后在风沙中燃烧起冲天的狼烟,如同闪电般结束了这场战争。
直到这个时日,一些人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势如破竹。
突厥北退,杀!
突厥回击,杀!
突厥夜袭,杀!
一个狰狞的杀字囊括了全部的军令,大唐将士们沉默且无言地在这片土地上,一根根地插满了写着唐字的旌旗。荒废的瀚海都护府渐渐有了生机,一些苍老且蹒跚的人们开始怀念起最初的记忆。
那一年唐军北上大漠,在如水月光中吹起悠悠羌笛。
那一年漠北荒芜愁云惨淡,但所有人都知道,长安城中有一位天可汗。
太平公主接到了一封新的军报和长安诏令,但她毫不犹豫地撕了个粉碎:“连牧马监也跑出来捣乱……告诉他们,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大唐儿郎们苦守了这些时日,不是为了妥协的。”
“瀚海都护府衰败一日,这场战争便一日不止。阿史那骨笃禄现在才上表称臣,太晚了。”
那封军报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突厥愿重新归顺大唐,不打了。
兵部的提议是顺其自然,大鸿胪寺的提议是接受,左右卫大将军直接联名上书,说是要驳回;天后直接事情丢给宰相们廷议,得出了一个“暂且回师”的结论。
但这个结论,刚刚已经被太平丢到火堆里烧掉了。
前些年突厥也曾归顺过,但后来却无一例外地反叛了。
有这等前车之鉴在,太平哪里还敢收手?
她安静地站在战场边沿上,看着那些浴血厮杀的身影,不知不觉地抿起了唇。她知道薛绍就在那里,也知道这场战事有多残酷,但现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等待。
如果上了战场只能凭空添乱,那么她就只能等待。
等待她的夫君平安归来,给她一个温暖如昔的拥抱。
从前太平一直不知道长安城中那些最普通的妇人的苦楚,但这些时日她却真真切切地晓得了。夫君生死未卜自己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候,实在是……实在是煎熬。
好在她此时身在漠北,好在她有足够的能力替薛绍谋划一切。
好在……事态尚未失控。
这场中等规模的厮杀直到深夜时才渐渐平息,薛绍带着一身肃杀和凛冽归来,夹杂着一些淡淡的血气。她替他除下盔甲,轻声问道:“还好么?”
薛绍侧过头望她,眼中有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莫要担忧,一切安好。”
她靠在薛绍怀里,阖上眼眸,轻声说道:“今日长安城送过来一封诏令,然后被我给烧了。往后长安城若是有新的诏令送过来,无论是给你,还是给崔将军,只要你们不愿意遵从的,全数烧了便是。一切的后果和责任,皆由我来承担。”
薛绍低头吻了吻她的眼角,然后低低地笑出声来:
“你这是在纵容我恃宠而骄?”
他的声音沉沉的有些嘶哑,却透着难以言喻的愉悦。太平握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这样不好么?若是长安城中又出了什么古怪的命令……”
薛绍拢着她的长发,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低笑道:“傻姑娘,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能这样幸运,能有镇国公主做后盾,一力承担全部责任的。”
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啄,郑重地说道:“莫怕,这场战事很快便会结束。”他断然不会让她为难,更不会让她身陷在朝堂倾轧的漩涡当中。突厥请降的消息他已经听说了一些,但是还没有接到明旨。所以只要在短时间里速战速决,就可以打一个最完美的时间差。
他细致地吻着她的唇,不觉低低地叹息出声。
这场战事很快就会结束的。
很快。
春日的暖风渐渐从江南蔓延到了漠北,漫天风沙也不知不觉地小了下去。突厥人一夜之间变成了笼中鸟,向北有唐军、向南有唐军、向西有唐军、向东有……一封封请降的国书如同石沉大海,送往长安城以后便再也没有声息。突厥王气得七窍生烟,但是全然无可奈何。
因为自从突厥立国以来,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窘境。
四面围困,没有任何回旋和突破的余地。
而且更令突厥王感觉到烦心的是,那位沉沉睡去的吐蕃大将军钦陵,已经沉睡了小半年,却迟迟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每回巫医们说他将要醒过来了,都会在第二天陷入更深的沉眠。他曾经疑心这是军中细作捣鬼,但是又找不出任何的证据。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唐军中那位神秘莫测且来去无踪的公主,已经在他的王帐中出入了好几个来回,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逃开。
是年春,唐军左右威卫于剑南道大败吐蕃,迫使吐蕃人退回到高原之上。
是年春,唐军安西驻军于龟兹军镇大败吐蕃,迫使吐蕃人退回到高原之上。
腾出手来的两支唐军,连同原先的陇右道驻军、唐军左右武卫一起,渐渐向漫无边际的大草原合拢,构成一道漫无边际的防线,牢牢地守着南下的几处关隘,守得密不透风。
这世上最悲摧的事情是什么?
不是被南北两面合围夹击,也不是接二连三地溃退,而是在南北两面合围夹击、接二连三地溃退之后,对方摆出了更为强大的阵势,想要一口吞掉自己。
突厥王后知后觉地想,他当初就不该据守黑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