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握着那封军报,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了解自己父亲的性格,知道他最后那番话绝不是在威胁,也不是在试探,而是真真切切地看穿了榻心中所想,也一语击中了要害。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也知道她会为之付出许多代价,甚至包括一些绝不可能的代价。
她低下头,轻声问道:“阿耶是在明令我表态么?”
高宗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说道:“朕知道你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也能做到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是朕想看一看,你的极限在哪里。阿月,你是女子,如果想要同男子比肩,往往要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太平低垂着头,轻声道:“女儿知道。”
正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想要做到和男子一样的成就,就要比男子多付出十倍八倍的代价;若是想要比男子站得更高,就要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所幸的是,她手中握有的筹码,远不止一点半点。
“阿耶今日的教诲,女儿谨记在心。突厥进犯朔州之事,也请阿耶放宽心,太平定会在最短的时间里,给阿耶一个交代。”她抬起头望着高宗,目光灼灼,“多谢阿耶今日坦言,太平不胜感激。”
她深深地叩首,然后退出到车厢之外。
高宗望着她的身影,深深地叹息一声:“……但愿朕没有做错。”
太平持着那封军报,慢慢地往回走去。外间那一地的狼籍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其他人也都三三两两地预备赶路。薛绍迎上前来,唤了一声公主,然后递给她一件东西。
那是一团被揉皱了的书信,而且沾了水,密密麻麻地看不清字句。
薛绍低声说道:“这是从其中一个吐蕃人身上搜出来的,上面写的都是吐蕃语,而且辨识不清。公主,那位钦陵将军,他就是个祸根。”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道:“我晓得他是个祸根。”
她抬起头望着薛绍,轻声说道:“我有一句话想要问你:若是从此不去洛阳,而是去北面吃沙,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前往?——自然,那位祸根将军也会跟我们一同去。”
薛绍一怔,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是因为战事又起的缘故?”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将手中那封军报递给他看。薛绍略扫一眼,眉头便深深地皱了起来。阿史那骨笃禄是数十年来突厥最厉害的汗王,也一直都信誓旦旦地要南下攻入长安。他的两位堂兄弟,此时正在黑沙城同阿史那骨笃禄鏖_战。
公主的意思是,她也要去对抗突厥?
太平将军报收拢到袖中,轻声说道:“这些王公大臣们随阿耶去洛阳,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因为显哥哥本身实在是太过孱弱。但钦陵将军,我是一定会带着走的,他就是个祸根,我不放心将他留在阿耶身边,也不放心——薛绍,你会同我去么?”
薛绍握住她的手,低声说道:“我自然会与你在一起。”
太平闻言,心中稍安。
薛绍与她一同慢慢地往回走,又和她说了一些有关突厥的事情。突厥人在边关为寇,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早在贞观年间,大唐便已经同突厥交过许多次手。那时的开国将军们都还健在,他们的嫡系子孙们也都还争气,替太宗赢了一个天可汗的尊号。
但是后来,突厥、靺鞨、铁勒、奚……这些成片的草原上的狼,越来越不服从管教,突厥人的胃口也越来越大了。他们就像吐蕃人一样,吞并了周围的部落之后,开始打起了长安的主意。
先时突厥遣人在长安城策反薛延陀部,便是其中一个明证。
“……我闲时和军中的同僚们胡侃,偶尔也会提到公主。常年出入边境十八州的将士们都在说,公主是上天赐下来戍卫大唐边关的。公主到达的地方,必定会有奇迹出现。”薛绍说到后来,已经低低地笑出声来,“虽然大唐军律,阴阳卜筮、祷告鬼神者斩,但公主在安西、瓦罕、波斯国所做的那些事情,委实令人惊叹不已。”
他转头望着太平,温和笑道:“虽然我一路陪伴公主前行,却仍旧不知道其中奥妙所在。”
太平轻轻咦了一声,反问道:“那你想知道么?我可以说给你听。”
薛绍抬指按住她的唇,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何?……”太平轻声问道,“我信你,这不好么?”
薛绍摇摇头,伸臂将她抱在怀里,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信我。但是阿月,有一些东西,那些近乎神迹的东西,还是永远留在你一个人的心中,才最为稳妥。”
他俯身在她的耳旁,声音愈发变得低沉:“况且那些火药、火器、线路图……那些能在一夜之间覆灭整个国度的东西,就算是重活一世、十世、百世,也未必能够窥探得到。”
太平怔怔地望着他,半晌不语。
薛绍细致揉搓着她的发梢,附身在她的耳旁喁喁细语,如同在诉说着情话,但每一个字都分外郑重:“所以阿月,你要切记,将这些秘密永远烂在心里,对谁都不能吐露,即便是你最最亲近和信任的那个人。”
太平怔了片刻,微垂下目光,轻声说道:“我晓得了。”
薛绍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道:“我们该回去了。”
两人重新又回到了原先的车辇里,跟着太上皇的车架,慢慢地朝洛阳城而去。这封军报来得仓促,今天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算再是紧急,也要先腾出一晚来处置遗留事务、拨出人手、传信回长安誊写圣旨,然后才能顺利地北上。
长安城如今已经平平稳稳,一封合适的圣旨很快就到了太平的手里。
第二天一早,长长的车队便分了首尾,一半向东前往洛阳,另一半北上前往黑沙城。大唐派出去对抗突厥的左武卫几乎都在那里,连带着主将薛讷也在那里。武后忧心太平身边除了那支亲兵之外无人可用,便额外指派右武卫一同随行。
太平在半路上瞧见那位右武卫的领军时,禁不住又笑了。
这回大唐官员上下调动了许多人,但这位崔将军,却依然稳稳地坐在原位上不动。而且大概是因为他们太熟的缘故,这位崔将军一见到她,劈头就是两个大大的疑问:
“公主把这位吐蕃——带在身边,不嫌累赘么?”
“还有,突厥人犯朔州,公主该往西北边去才是,为何却一路向北?”
太平被他这一顿毫不留情的指问给逗乐了。她点点头,指着身后黑压压的大军说道:“将军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一针见血。敢问将军,现在是什么时节?”
“暮春。”
“甚好。”太平点点头,认真地问道,“大军开拔向朔州,少说也要一两个月的时间。等到一两个月后的炎炎夏日——阿史那骨笃禄会在原地等着我们么?”
“不会。但是公主,河、朔一带从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您不该弃之不顾。”
“你说得很是。”太平遥遥望着天际,轻声笑道,“但是我给突厥人备下了一份大礼。这份大礼若是送得顺利,免不了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既然河朔一带这般重要,我又哪里舍得让那片大唐的牧马地,沦为两国交战的主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