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沿着长长的宫道,朝宫门口走去。一路上无数宫娥见到她,都恭敬地屈膝行礼,口称公主万安。她笑着应了,神情语气间没有半分的不耐——即便她现在心情非常糟糕。
方才阿耶同她说过的那些话,她每一个字都反复地琢磨过了。
阿耶确实没有在意气用事,也确实是想要禅让皇位,然后趁着自己还在,亲手扶太子上马,再扶太子走一段路。因为这些日子,阿娘的所作所为,他全部都看在了眼里,也明明白白地说道……
“外戚擅权。”
她不晓得阿耶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来的。但如果阿耶真的要禅让皇位,必定会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将原本就浑浊的一滩水搅得更加浑浊。
再加上本就不甚安宁的边关,还有时不时会到来的天灾和人祸……
太平用力揉了一下眉心,然后重重地叹息出声。
忽然之间,她感觉到额头一片冰凉。再一抹时,才发现手心里全部都是水。
她眯眼看去,头顶上的枝桠正在淅淅沥沥地滴落着雪水,满树的积雪就快要融化了。
冰雪消融,紧接着便是开春。
太平微微拧了一下眉,本就糟糕的心情变得愈发糟糕。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担忧。这一年的长安城注定会风起云涌。而她所能做的,便是等。
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也等到她羽翼彻底丰满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人能束缚得了她。
她步子缓了一缓,遥遥望着远方的宣政殿,心中颇有些不适滋味。忽然之间,远处匆匆来了两个女官,看容妆服色,倒像是武后身边服侍的宫人。
她们两人来到太平跟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公主。”
两人行礼过后,便由其中一人说道:“请公主速去宣政殿。天后方才寻不到公主,正在大发雷霆呢。若是公主去得晚了,指不定又要承受一顿怒火。”
太平皱眉问道:“阿娘缘何发怒?”
两人互相对望一眼,又摇摇头,说道:“宣政殿中的事情,我二人无从知晓,也不敢去探听,只知道天后急着找公主问话,而且现在满宫都在找呢。”
太平深深拧了一下眉心,又全然舒展开来,温和地笑道:“我晓得了。带路罢。”
宣政殿距离深宫颇远,太平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跟着女官们进到殿中。此时大殿中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人侍立在天后跟前答话,却不是平时常来的宰相们,而是钦天监中的监正和从官。
太平走上前去,中规中矩地行礼道:“天后万安。”
武后支着额头,有些疲惫地说道:“不用多礼。阿月,阿娘想让你做一件事情。”
太平端端正正地坐在武后跟前,垂眸答道:“但凭天后吩咐。”
武后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钦天监监正身上,又在太平身上转了一转,才又说道:“阿娘有件事情,想要你亲自跑一趟洛阳。这件事情本该由太子去做的,但你哥哥实在是靠不住。”
她语气淡淡的,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太平垂眸敛目,轻声说道:“但凭天后吩咐。”
武后点点头,满意地“唔”了一声,指着案几上图纸说道:“我想替你阿耶新造一座洛阳行宫,好让他安心在洛阳养病。这是图纸。你亲自去洛阳一趟,督造行宫罢。”
太平心中一惊,面上却丝毫不显,双手接过图纸,低低应一声是。
武后见太平神色如常,表情也微微放松了一些,又吩咐道:“你去罢。”
太平低低应了声是,将图纸收拢到袖中,然后退出宣政殿之外。
等她走后,武后才全然放松下来,指着钦天监监正说道:“你继续说。切记此事要保密,而且年、月、日、时,一概不能出任何差错,明白了么?”
钦天监监正手持象牙笏,朝武后长长一揖:“臣领旨。”
他话音未落,旁边已经有一位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走上前来,低声问道:“姑母,您为何非要让太平去督造行宫?祭天之事虽然重大,却也不是太平一个公主能阻拦的。”
那位青年的身形容貌与武承嗣有几分相似,声音和神态却迥然相异。
武后轻轻哼了一声:“我费心把太平支去洛阳,就是因为她能看出端倪。我忽然想要祭天,还要秘密推算出最适合百鸟朝凤的时辰,若是让太平知道了,她略一推想,便能够猜出我的目的。”
青年男子愕然道:“不能罢?”
武后摇头说道:“太平很聪明,比你想想的还要聪明。我既要倚仗她,也不得不防着她……阿月她是我的女儿,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的性情,也更容易……你晓得么,有时候我宁可她变得蠢笨一些,安安稳稳地被我庇护在羽翼下,享一世安宁。”
她说到后来,微微地有些感慨:“但阿月她是飞天的凤凰,我已经遮不住她了。”
这些日子太平公主辅理政事,当真是井井有条、沉稳大度,不在世上任何一位男子之下。
武后站起身来,又低声同钦天监监正说了一些什么,然后转头望着那位青年,又笑道:“你是我的侄儿,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半分。待会你便去找武承嗣,让他好好地将事情理一理。”
青年男子连声称是。
太平走出宣政殿外,从袖中取出那一卷图纸,慢慢地在阳光下展开。图纸画得相当精细,无论是外形还是用材,全部都安置得妥妥当当,甚至还附带着工匠们的名册。她将那些图纸逐一细看完毕,又重新收回到袖中,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阿娘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她去洛阳,显然是要将她支开。
但阿娘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又为什么要将她支开……太平皱眉想了片刻,又唤过一位女官,低声吩咐道:“等监正出来之后,你便去同天后说:‘太平公主想让驸马和她一起去洛阳。’”
——无论阿娘想要她做什么,她都要将薛绍带在身边才能安心。
女官应了,又朝太平福一福身,恭谨道:“恭送公主。”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又侧头看了一眼更漏,继续朝宫门口走去。若是阿娘执意要让她去洛阳督造行宫,那么有许多事情,便需要提前去做了。
她才走了两步,便看见一位宫人匆匆过来,带着薛绍的手书,说是驸马已经择了一处清净地方,请公主过去见一见薛讷将军。
太平一怔,然后摇头失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