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觥筹(1 / 1)

如惊雷般的鼓点在大明宫中回荡,悠远苍茫的丝弦之声远远传开,熠熠的明烛映照下,整座长安城如同笼罩在灼灼烈日光芒之中,刺得人睁不开眼。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高宗拍了拍裴行俭的肩,举杯饮尽琥珀色的酒液,缓声说道:“为臣子者,当辅佐君王,约束胥吏,教化万民;为将士者,当开疆拓土,守我大唐万里河山。裴行俭数十年平漠北、安西域,数战数捷,战功赫赫,令西域诸国不敢再犯我大唐天威,当为尔等一世之楷模。”

殿中的朝臣们都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臣等谨遵圣人教诲。”

隆隆的战鼓声愈发密集起来,伴随着如水流泻的箜篌曲,将秦王破阵舞推到了巅峰。金戈交撞的声音和磅礴的祝酒词交织在一处,震得人心神激荡。司乐站起身来,冲乐阵中领步的舞者微微颔首。

舞者会意,手持寒光闪闪的金戈,在地上重重一顿。

“开疆拓土,守我河山!”

雁柱箜篌轰然一声脆响,流泻出铮铮的刀兵交撞之声;琵琶和战鼓的乐声愈发急切,如同雨点一般撞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上。数十位兵士整整齐齐地列阵,和着乐声,将高宗方才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地重复出来:

“为将士者,当开疆拓土,守我大唐万里河山!”

仪凤四年,突厥来犯,裴行俭奉旨西行御敌。

那一年长安月下,万户捣衣;那一年唐军西出玉门关,直指大漠;那一年唐军长河饮马,在万里的风沙中,给了突厥一次迎头痛击。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马革裹尸,长.枪独守,一世忠魂。

没有人记得那些儿郎们的名字,也没有人记得那些被埋在异乡的枯骨。悠悠羌笛声中归雁哀鸣,未亡人枯守着漫漫长夜和未捣的寒衣。金戈声与厮杀声渐行渐远,大漠的风沙渐渐平息,那片用鲜血守护的土地上,插满了写着唐字的旌旗。

只希望那片土地,能够长久地安宁下去。

满殿的朝臣们都举起了金樽,在隆隆的战鼓声中,向高宗再拜稽首,遥遥致意:

“臣等定当鞠躬尽瘁,辅帝君,安万民,不负圣眷隆宠。”

数百人的声音一齐回荡在大殿之中,透过高高的宫墙,盘桓在长安城的夜空上,久久不散。

隆隆的战鼓声渐渐歇了下去,箜篌和琵琶的乐声也渐渐变得和缓。秦王破阵一曲既毕,殿中又舞起了霓裳羽衣。高宗坐在御座上,遥望着灯火通明的长安城,缓缓点头微笑。他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侍医们都说,大约是药中添了一味瑶草的缘故。

武后转过头,提醒高宗:“圣人当敬亡故的将士们一杯。”

高宗点头称是,又举起添满的金樽,朝地上缓缓泼了一杯酒。

满殿的人都举起金樽,朝地上泼了一杯烈酒。

在那一瞬间,太平忽然想起了阁楼里的那些史书。

那些书上说,百年之后,大唐会碎裂成无数个小国,人世间战火纷飞;又过短短几十年之后,契丹人割走燕云十六州,宋帝与人会盟澶渊,年年岁贡……

在那时,眼前这些矫健的大唐儿郎们,都已经化作一抔黄土。

在那时,染血的长.枪已经生满铁锈,在西夏的凉风中沉寂。

大唐儿郎们用血来守护的土地,自祁连山以西,阴山以北,太行山以东,大片大片的沃土,全部都丢掉了。一点不剩地,全丢掉了。

辉煌锦绣的大唐王朝分崩离析,最终只剩下一块破碎的残片。那块残片,叫宋。

她不想让大唐这样衰败下去。

再是荒唐任性的公主,再是软弱无能的皇子,也不能容许大唐这样衰败下去。

这是独属于大唐的骄傲。是太宗被尊为天可汗的那一天起,便揉进大唐每一个人骨子里的骄傲。

她想,或许她应该提前做些什么。

“太平。”

席间忽然有人出声唤她。她微一愣神,转头看去,才发现是武后。武后执起象牙箸,用尾部轻轻敲了一下太平的手背:“在想什么呢,叫了你好几声,也不见回神。”

太平笑道:“大约是有些醉了。”

武后摇头说道:“想不到你这般不胜酒力。”她收回象牙箸,柔声说道:“阿娘听说,你最近在寻找一些懂波斯语的异客?”

太平点点头,说了声是。她确实在寻找懂波斯语的人,已经找了整整两个多月。

武后亦点头,道:“那就对了。”她指着席间被人围拢的裴行俭说道,“裴将军早先和波斯王子打过几年交道,身边也留了几个懂波斯语的仆人。等散席之后,你便去找裴将军,问问他。”

太平脸上微微现出几分喜色来:“多谢阿娘。”

太平确实在寻找会波斯语的异客。

自从她两个月前接到那封奏章之后,便渐渐打起了那位波斯王子的主意。波斯王国远离大唐国土,又临近大食帝国,再加上刚刚被灭国,若是利用得好,定能为大唐添上一大助力。

早先和波斯王子联络的那些人,一半被波斯王子带走回国,一半被裴行俭带到了西域。饶是太平在长安城苦寻两月之久,也找不出任何一个懂波斯语的人。她知道波斯王子本人在长安城住了许久,能说一口流利的长安话,可是她的目的,却不止是波斯王子本人。

如今武后说得没错,裴行俭从西域归来,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太平想着想着,又渐渐想出了神。忽然之间,旁边又有人撞了她一下,低声唤道:“公主。”

太平转头望去,发现来人是一位陌生的宦官。宦官手中捏着一张纸条,左右看看无人,便迅速塞到她手里,又飞快地说道:“庶人贤请公主在廊下相见。”然后匆匆离去。

太平展开纸条,发现上头写着:莫要教人知晓,切切。正是李贤的笔迹。

早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李贤哥哥,也要被人称上一声“庶人贤”了。

太平怅然叹息一声,慢慢将纸条折好,放回到宽大的衣袖里。然后,她借口想要如厕,孤身一人提着宫灯,穿过麟德殿的侧门,来到了一处九曲回廊下。

廊下果然有一个人在等她。

太平知道那人是李贤,却并不急着见他。她和李贤已经有数十年不曾见过面,此时再见,未免会显得有些生疏。再加上李贤如今初遭废黜,她还需要好生斟酌措辞,免得会不小心刺激到他。

廊下那人忽然转过头来,瞧见太平,面色一喜:“阿月。”

太平知道这回逃不掉了,便提着宫灯,走到了李贤跟前。李贤比起原先瘦削了些,也憔悴了些,身上穿着宦官的衣服,似乎是偷跑出来的。她吹熄宫灯,又将宫灯搁在长廊边上,才取出那张纸条展开,轻声问道:“方才是贤哥哥找我?”

李贤忽然涩涩地唤了一声“阿月”,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太平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去胡猜,便只是在一旁站着,等候李贤的下文。

好一会儿之后,李贤才又涩涩地说道:“我万万没有想到,到头来,只有阿月一人肯为我说话。”

太平依旧不明所以,便只静静地听着,没有接话。

李贤转过身去,负手立在长廊下,长长叹息一声:“我都听说了,那日在宣政殿中,阿娘……天后想要将我处死,朝中无人敢应。后来还是显……是哲去找了阿月,才劝服了天后。”

他身形瘦削,身上那件不合身的衣服又极为宽大,此时被夜风一吹,便有些摇摇欲坠。

李贤又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宫人们都说,那天连太子和大臣们都被天后骂了出去,唯有太平公主冒死谏言。阿月,无论如何,哥哥都要谢谢你。”

他慢慢转过身来,朝太平长长一揖到地。

太平轻声说道:“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李贤摇头说道:“可唯有这种时候,我才能看得清楚,究竟谁对我是真心,谁对我是假意。”他说到后来,言辞中竟隐隐带着几分恨意。

太平心头突地一跳:“……假意?”

李贤嗤笑一声:“天后她恨我。”

太平一怔,许久之后,才慢慢地劝道:“……她毕竟是我们的阿娘。”

李贤摇摇头,笑了:“她是阿娘,也是大唐的天后。我直到很久之后才看出来,她不仅仅想要做天后,她还想……我这个太子,不过是她的拦路石。”

太平低垂着头,轻声说道:“阿月听不懂哥哥的话。”

李贤叹息一声,说道:“阿月还小,自然听不懂哥哥的话。”他上前一步,凝视着太平,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说道,“阿月,哥哥现在将自己的妻妾子女,全部都托付给你。若是哥哥遭遇了什么不测,便请你多看顾嫂子和侄儿一些,莫要让他们受累。”他说到后来,竟然有些哽咽。

太平低低地说道:“贤哥哥何出此言?”

李贤苦笑道:“这回我的罪名是谋逆,早晚逃不了一死。李哲、李旦,还有我们那几个异母的兄弟姐妹,我全都不放心。阿月,现如今我能相信的,唯有一个你而已。”

他静静地望着太平,眼中幽深不见底。

太平声音愈发低了些:“可显哥哥他……不会做一世的东宫太子。”

“你还叫他显哥哥。”李贤听到这个幼时的称呼,不禁莞尔一笑。太子李哲幼名李显,后来受封英王时,才改名哲。他望着太平,又正色道,“他确实不会做一世的东宫太子,他会当皇帝,因为他最听阿娘的话。连八弟,也一直都听阿娘的话。”

唯一一个不听话的,只有他李贤而已。

所以他必须要死。

他知道自己逃脱不掉,所以才想着为妻妾子女们安排好后路。太平公主既然肯为他顶撞天后,为他挡了一次罪责,自然也会为他照顾好他的家人。

至于他欠太平的,也唯有来世再报了。

太平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显……李哲他不会做一世的东宫太子,不是因为将来会当皇帝,而是因为她,太平公主,也想要入主东宫。

而李贤……太平闭上眼睛,垂下头,默默在心中说道:对不起。

贤哥哥,对不起,我不想你死,可我也不希望你去当太子。

因为,我自己也想要那个位置。

太平抬眼望着灯火通明的麟德殿,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会一步一步地走上权力的巅峰,俯瞰人世。她也会深深蛰伏在这云谲波诡的大明宫中,从东宫储君的位置开始,一步步踏上那条充满荆棘的女皇之路。

她知道自己能做得到。

就算她最终做不到,也早已经给自己铺好了一条后路,再不会像前世那样,郁郁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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