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冬虹(1 / 1)

长安多珍奇古玩铺子,卖的是西至波斯北至狄国的各类珍奇玩意儿,从摇铃经书到防臭脚棉袜,什么都有。

曲若坐在一堆瓷瓶奇石中的红木椅子上,不耐烦的敲了敲手指。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女人的身影出现,穿着朴素的深青色裙子,一块浅绿长巾罩在发髻外,挡住半张脸,莹白手指抱着琵琶,婀娜的走上楼来。

“出来说个事儿,至于又打扮上么。”曲若黑着脸。

来人正是冬虹,她早就习惯了,曲若对谁都没个好脸色,明明对北千秋都快捧在手心里了,嘴还毒成那个样子,对她们几个怎么又会有好脸色。

“这边南明王府已经派人到教坊里送钱了,估摸过不半个月我就住到东月阁里了。这几天有我在,你就别呆在南明王府了,毕竟长公主就要回来了,你那张脸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冬虹声音不大吐字却格外清楚,闲倚在椅背上说道。

曲若看她跟了北千秋几年,姿态都带着一股北千秋的惫懒味儿,无奈的摇了摇头:“南明王府极难疏通,我最担心的是她的身子。”

“就说是我身子不好,外头托人弄了常吃的药送进来就是。”冬虹道:“她这些年用过什么好身子,亏着你跟个爹似的跟在屁股后头给她治病,这些年治的疑难杂症都够写一本奇书了。”

“淮南那里的‘流匪’已经被朝廷招安,此时正收编,这段时间你记得把这边的消息给北千秋递过去。”曲若将杯中普洱一饮而尽:“沈浮图也来赶这场太后生辰的大事儿,过几日就到了。”

冬虹皱眉,满脸不爽:“他来做什么!一个摆弄算盘的好好在他余杭呆着!”

“又不是来找你的,你急什么。”曲若看着冬虹不爽勾唇笑了:“太后生辰,咱们都有好东西要送,这头因着郡王妃的身份,千秋可以正大光明的坐在殿上,岂不是可以看一场好戏。”

“这事儿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我前两个月才听着消息。”冬虹问。

“今年开春的时候。咱们就宫里不缺人,有点什么动向全知道。到具体的细节还是千秋换了这身子才定下来的,毕竟做了郡王妃,很多事儿都不用绕道了。”曲若看着几片秋叶被风卷进这铺子的二楼,伸手熟络的将窗口的隔帐放下来。

“我以为千秋是真心帮小郡王,以前老听她说小郡王长小郡王短的……”冬虹将头上长巾放下来,搁在椅背上。

“哼,你当她什么都分不清楚。北门的事儿和左阳的事儿都要办,最好混在一坨谁都有好处,左阳毕竟是外人,咱们北门里头才是自家人,要不是她能把这点记在心上,北门里头那么些人,不都寒了心。”曲若起身道,脸上表情有……几不可见的得意。

冬虹腹诽,曲若打多少年前,左阳还是个半大少年的时候就看不爽左阳。

北千秋打巧用了左阳正妻的身子,整天和左阳坐在一处,曲若恨不得给左阳下毒。可毕竟这么些年了,曲若都三十出头了,早就不会干那么急得跳脚的事儿了,可也天天跟着北千秋,两只眼睛死盯着。

冬虹想着就觉得搞笑。

曲若是北门里的二把手,实权比不了沈浮图,却是北千秋的心腹,威望极高。面上冷冷清清,一碗水端平,几次让北门快要垮半边的动荡,连沈浮图都急的摔东西,他都淡定的连眼皮子都不跳。跟那青瓷瓶里的白梅似的,单枝就开一个骨朵,枝子冷硬,瓣蕊净洁,沉稳内敛,眼里跟含了千山万水云海翻涌般……

实则心里头那点酸都要把不住,北千秋要是但凡为左阳做了点什么,几个月都能听着他私下嘲讽左阳,用词可比村口小儿,堪称幼稚之极——

这对比,真是爱情让人变成大傻逼。

“太后寿辰当日的曲目已经定下来了,正好日子能卡在我入南明王府之前。有三首都要我压场,恐怕最少也要在太后面前露脸半个时辰。”冬虹轻声道。

“好,具体什么时候上应该已经定下来了吧,到时候进了宫再托人跟北千秋说也来得及。”曲若挽了挽袖子,状似无意的往窗外望去。“好了,那人走了。”

“你确定刚刚蹲房瓦上的是左家人?”

“左十七手下,我见过的。让他们听去,最好把话都一五一十送在左阳耳朵里,省得他心里没个谱,太后生辰那天闹大了,吓着他。”曲若笑道:“恐怕他们也以为这古玩铺子是北门的会面点之一了。”

“哼,我说你还是别眼里那么放不下左阳,好歹你不在千秋身边那几年,他都在呢。北千秋可没少压下心性来教他,那些理少年时期不懂,现在这年纪反应过来,可够他受用的。”冬虹起身准备下楼:“瞧左郡王将我查了底朝天的那股劲儿就够让我心惊了,北门给糊弄的假身份,没个半天都让他戳开了,现在我是基本暴露了,你也小心点吧。”

曲若表情淡淡的,倚在一个半人高的瓷瓶边,对冬虹挥了挥手。

他好歹算是冬虹半个主子,她只得叹气走下楼。

那头没过一会儿,左十七跪在左阳书房里,讲这些话一五一十的传达给了左阳。郡王只是皱眉,面上并没有半分惊异,他打心里早就能料到北千秋不会安生。

只是北千秋摆明了要利用他,可怎么个利用法,可能的方向太多,左阳猜不出来。也指不定这些事就是北千秋故意让他知道的,让他胡猜乱想才中了北千秋的意思。

他这事儿先不想,想也没什么卵用,便问起了这冬虹的身世。

左十七说的简略。

左阳听得唏嘘。

他只说冬虹是在剑云山庄长大的。剑云山庄,早在前朝还是和千山齐头并进的势力,只是这十几年来落魄的跟没有没什么两样了。

剑云山庄跟千山,一个是招揽江湖人士、锻造兵器,另一个是传道修仙,炼丹占卜的。

两家既没出过惊天地泣鬼神的剑客,也没出过金光冲天直上云霄的神仙,可在民间还是威望极高,总传的神乎其神的,左阳小时候也把这些当神话来听。

剑云山庄和朝廷也有些合作,跟高冷的千山道士们相比,他们算是会做生意的那种剑客。往年的新帝身边,总有那么一两个剑云山庄的孩子来做侍卫,可见其山庄的剑法,虽不能说是厉害的邪乎,也好歹是相当不凡。

而冬虹是这山庄里一个婢妾的女儿,她爹似乎也只是庄主下头一个没名望的儿子。就这么一个低到尘埃里的女孩儿,怎么会被北千秋看着留在身边。

“这些……只是她八岁之前的事儿。她本名叫做江虹,连父亲的姓氏都没随上,臣能查到她,也是因为她八岁那年,杀死了剑术一流的父亲,带着母亲私逃,震惊了整个剑云山庄——否则谁会记得她。”她这样一个死了也没人管的丫头。

“你说她八岁——杀死了她爹?!”左阳惊了:“十七,你别弄那些传的玄乎的流言来糊弄我,一个八岁的女孩儿,就算她爹是个残废,她也不可能杀死啊。”

左十七表情严肃:“臣派人前往剑云山庄的旧址,几个留守的老妇说的很确定,的确是八岁的时候。她父亲生日晚宴,叫她拿剑上来比武,本来意思是逗着玩,反正是个不受宠的丫头,随手弄死了也就算了,却没想到她反手杀死了父亲。”

左阳半晌不言:“……这比千山出了个神仙都玄乎。”

“她父亲的剑法在山庄内虽算不上前列,却也不是差的。这姑娘失手杀死了父亲,庄主大怒,叫人砍下她父亲的头,说是辱了门楣,将她父亲的名字从族谱上删除。”左十七将那些老妇的口述整理了向左阳说来。

当时的庄主是叶荣,她父亲是叶荣的三子。冬虹亲生父亲死后,当场叶荣便叫冬虹的几个同父兄长和她比剑,那几个兄长也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被吓得不敢上台,叶荣见几个男孩儿居然惧怕冬虹,怒极杀死了那几个男孩儿,认定他三子这等辱了门楣的人不该留下子嗣。

叶荣失了面子,自尊心刺激下定不会再让冬虹多活,可他又不能倚强凌弱对冬虹动手,他膝下一个幺子,是冬虹的小叔叔,年纪也不过十二三岁,是剑云山庄最受瞩目的少年天才,最得叶荣真传,也是叶荣最宠爱的儿子,名叶磬修。叶荣便叫此子与冬虹比剑。

然而冬虹与他不分上下,刺伤了他小腿后,跳下台子逃走,一路逃出山庄,剑云山庄追杀她足有一年,直到后来叶荣病死,剑云山庄招惹了朝廷被清剿,基本叶荣的儿子都死在了朝廷的军队之中,叶磬修逃了,剑云山庄算是覆灭。

一个堪称鬼才的剑客少女,现在竟然成了教坊里的琵琶女,这其中没有北千秋的作梗和培育就怪了。

左阳后背一凉,八岁就那样的女孩儿,只能用鬼才来形容。她如今已经到了怎样的水平了,恐怕连北千秋用同样的身子也无法跟她相比吧,而她如今只是弹弹琵琶低眉垂眼的出入诗宴,可她只要想杀人,却简单的如同呼吸——

“北千秋给她伪造的身份是什么?”

“是江南名妓的女儿,随母亲流落到长安,母亲病死后被卖入教坊。”左十七说道:“这个身份怎么论证都没有问题,剑云山庄的事件又不为外人所知,若不是因为早年间教坊带冬虹的乐师说她原来说话似乎有岳州江州附近的口音,我们往岳州江州附近查,剑云山庄旧址在洞庭湖边,离岳州很近,便越查越多——”

“你们的本事比着三四年前大了不少。”左阳轻笑道:“她入教坊不是十二岁的事情么,这四年间的事情给我查清楚。还有就是,冬虹几年前曾入宫表演,我要知道那次表演前后发生了什么。”

“是。”

“她特意拖后了将从教坊赎出来的时间,为的就是她能参加太后生辰。既然几年前去过宫中,必定也发生了什么,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这次说不定是几年前的如法炮制,这样我们才能知道北千秋要做什么。”左阳说道。

左十七点头便告退。

左阳思索了一下,正要去找北千秋,却听着下人说长公主要他去房里,左阳就知道,他娘真的回来了。

走出书房,坐在外头凉亭里和谷铭斗嘴的水云立马跟上。左阳大步往前走,水云个儿矮就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这头绕过回廊走到席月阁,阁内一片院子都是惠安长公主的地方,她住的偏,里头干净又冷清,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下人行走,付嬷嬷正站在院门外,给左阳行礼。

“娘是不是要秋娘也过来了?”左阳低头问道。

“是,老奴叫人去请少奶——郡王妃了,一会儿便过来。”

“那我等她,她来了再一起进去。”左阳背手站在门口,往路那头看去。

付嬷嬷脸上一僵:“都是自家院内,又有下人跟着,郡王妃身子纵然娇弱,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郡王爷先进去,别让长公主久等吧。”

左阳是决心要等着北千秋过来,警告她几句,省的她多说少做了什么暴露了。不过北千秋在太后面前也没让看出来过,装起来本事一流,本不用左阳这样白担心,他却就是老一颗心提在北千秋身上。

付嬷嬷也不过是个下人,倒是指责其他来了,左阳冷冷回了一句:“那让水云进去,给我娘讲几个笑话,笑一笑就不觉得等久了。”

水云可没想到自个儿躺着也中枪,连忙缩到一边不言语。

秋风吹散地上片片落叶,左阳站在一片树荫下,眼睛澄澈又认真的望着,仿佛只是单纯的在等,什么也没多想。

左阳等了半天竟然也不急,一会儿便看着棋玉搀扶着北千秋走过来,她穿着软底的鞋子,走的轻巧,穿着鼠灰色印花交领半臂襦裙,头发妆容都弄得精致,只是远远看着左阳,跟个小流氓似的挑了挑眉毛。

左阳强压着嘴角才没笑起来,等走过来,北千秋刚刚那表情就不见了,死气沉沉的垂着脸,却伸手挽住左阳胳膊,靠近轻声道:“别当我傻,我都懂。”

左阳安心了。

“我一定会告诉长公主咱俩是真心相爱的……”北千秋轻拽他衣袖:“左郎,你会因为我不能给你生一窝天天你撒尿吃泥骑大马吃大奶的大胖小子,而要离开我吧。”

……人生如戏,你真是影帝。

“……我儿子才不会吃泥。”左阳忍不住道。

北千秋和他一并往院里走,过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怕你娘。”

你怕她倒是不怕我。左阳没说出口,北千秋的手放在他臂弯里头,左阳夹了夹胳膊,让那手紧紧被他束紧了才走进了屋里。

惠安正坐在屋里头,挽着简单的发髻,身上穿着秋香色襦裙。半边帘子拢着,光线却极好,屋里亮堂的刺眼,地上只放了几个简单的桌椅和毯子,一株插花的瓶儿搁在窗台上。左阳牵着北千秋,想要行礼,却看着北千秋死勾勾的盯着那插花的珐琅瓶,眼都绿了。

“快别行礼了。”惠安抬手说道,她坐在茶台边,付嬷嬷伸手倒了两杯茶给他们俩。左阳不着痕迹的踹了北千秋一脚,给了她一个眼刀。

北千秋又盯着手里的茶盏摩挲,压根没接收到这个眼神。

惠安性格本就直接,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她身子已经极其不好了,你就算要留她,她也活不了几年,你应该知道。”这是对左阳说的,她接着道:

“她这样,自然是我做的。我倒是一点不后悔,你要非留着就留着,正妻位置给她留着几年我也不介意。毕竟这个境况下,虽然你到了年纪,但……我这个做娘的,不希望你有孩子。你还没有保护一个在风口浪尖上的孩子的能力,就别生下来祸害自己。”

“嗯,我也没这个打算。”左阳将一杯茶饮尽。

北千秋似乎斜着眼在看他的表情,手指轻抚着杯沿。

惠安公主根本不看北千秋一眼,可说的话也不是完全冰冷:“既然是正妻,你也是别分院了,要不你住进东月阁去,要不让她搬进主屋里。东月阁也是大院,风水不错,你搬过去比较好。”

左阳僵硬了一下:“没这个必要吧,分院也——”

惠安根本没理他,转头吩咐付嬷嬷:“你让左阳那头的下人收拾一下东西,他也没什么物什,直接给扔进东月阁去吧。东月阁本来就是好地方,老身本想住,结果让别人得了先——”

左阳:……

他娘做什么事儿,基本没问过他意见,左阳已经习惯了。

“她在你眼皮子底下看好了,我不需要她来请安,就住在她那院子里,别闲着没事儿放出来。她要是不犯什么错,我自然不会为难她。”惠安扬了扬下巴指向北千秋说道。

北千秋喜形于色,把那茶盏往桌上一放,抬手就发誓:“老——长公主放心,只要吃喝不缺,月俸不少,谁敢拉我出门我都会抱着门口廊柱不撒手!”

惠安总算转眼看了北千秋一眼。

左阳以为北千秋暴露,连忙踢了她一脚,却没想着北千秋接着说道:“妾身知道自个儿身子不好,郡王又年轻气盛,精壮有力——妾身只觉得自个儿……吃力。想着自己也不能独占一个郡王,前两日郡王看上了一个乐伎,妾身便自作主张将她赎了来,好好伺候郡王!”

什么鬼!明明是你自己要招美人享乐,倒算在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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