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阳村的每个清晨,都与今日无异,鸡鸣破了夜,炊烟上了天。
还是在那个时辰,青青推门而出,背上却没有扛着鱼竿。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将手中的酒壶递给了已在窗前站了不知多久的北漠:“冬日未过,喝点酒暖暖身子。”
她甚至没有瞧一眼,木讷接过。
青青本是高冷的人,竟亲自替她打开了酒壶。
“老朽要出海了,这一天两天的怕是回不来了。”语气难得地和蔼可亲,青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老朽一大把年纪,觉得最安逸的地方便是那堂屋。我走了,你就搬到这堂屋里去住吧。”
她一怔,布满血丝的双眼终于复了一丝神采,却尽是落寞:“难道连青青你也要走了?”
“也?”青青捋着白须看了看院门之外,语重心长地道,“那小子在外面站了一夜,虽然快走了,可毕竟还没走不是?”
“那又有什么分别?”浅饮了一口酒,辣得眼睛都疼了,她黯然道,“要走的人,迟早是留不住的。”
“孩子,这世上已有太多的不得已,所以能有选择,也是幸事啊。”青青转了身,一深一浅地向院门外走去,“有些罪过,总要有人背负,有些苦难,终究要一人承担。”
她握着酒壶,望着他看似孱弱的身子越走越远,好似诀别一般,心下一揪,忙跟了出去去:“前辈……”
但她刚从窗子绕到了门前,院子里已没了半个人影。
“这前辈两字,老朽的确担得起!”一个沧桑而又含着万丈豪情的声音在半空中回荡,有些事错了千年,总还是要纠了的,孩子,你运气差,一定要顶着!”
她险些被清晨的冷风呛着。
方才青青话中的意思,怎的有一种……
我先行一步你来殿后的意思?!
她的脑子突然激灵了一下。
青青从不许她踏入一步的堂屋空空荡荡,所以挂在墙上的那一副卷轴最是显眼。
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透着清晨的光,她便瞧清了那画中人。
画中坐着两人,栩栩如生。
男子揽着身边女子的肩膀,面容温润如玉笑意如风,只是双眼却空洞无神;而那女子轻轻靠在男子肩上,唇角盈着满满的笑意,但一双晶莹有神的眸子却不似那男子一般注视前方,而是微微抬眸一瞬不瞬地瞧着身边人。
一双人相依相偎,如画久远。
她自是认得那画中人的,心下蓦地一惊,抬脚向画而去,却不想一不留神踢翻了杵在门口的一个瓷白花瓶。
那花瓶应声滚地,她顾不得去扶,只是瞧着眼前的画幅。
纵然神态与坐姿不同,但她认得清清楚楚,那画中人便是第一城主。
青月城的家中世代供奉着他们的画像,只是那幅画中,连女子的坐姿都是端正的。
更何况,两幅画的两人,连衣服装扮都是一模一样。
心中的疑惑愈来愈深,她不明白,为何两位第一城主的画会突然在这里出现。
她凝视着画,眼前突然一亮。
虽然岁月流逝,但那画中的色彩依旧如新,包括背景。
那是望不尽的天蓝色。
在青月城时,她原本以为,那是一片青碧蓝天。
可现在却越看越觉得那是一片汪洋大海。
难道这里曾与他们有关?青青也与他们有关?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在胡思乱想,只能先踮起了脚,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画摘了下来。
离得近了,一双人的情意绵绵,仿若隔了千年的时空要溢出了画来。
两位第一城主的伉俪情深,在青月城是流传了千年的佳话,昔日她听说时年纪还小,只当成故事来听,此时再想起,心里却浮着另一番滋味。
原来两情相悦,不是只要托付真心如此简单。
她叹息一声,收好了画,抬脚向门口走去,但还未踏出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亦传来幽幽地一声叹息。
她被惊得跳着转身,但偌大的屋子里,哪有半个身影。
可那叹息的余音明明还在四周细细回响。
她抱紧了怀中的画幅,以为是见了鬼。
但很快,她便发现那声叹息的来源。
脚下一旁,方才被她不小心踢翻的花瓶在地上摔了几跤后挣扎地“站”了起来。
“好孩子,老朽一大把年纪,最后的修为也用来救你的心上人了,所以,倘若老朽此刻无颜见你,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终于站稳后,那花瓶似个羞愧得没脸见人的大姑娘,瓶颈弯得快将瓶口垂到了地上。
但从那瓶口所吐出来一字一句的,不正是青青吗?
“孩子,老朽有话要说,你先把门关好。”话虽如此,但那花瓶却似乎料到她没有如此迅速的接受能力,所以自己蹦跶着依次对着门撞了一下,确定门合上了之后才跳到了她面前的桌子上,朝着她伸着瓶颈,似是有悄悄话要说,“你过来。”
她迟疑了半晌,还是没动。
“连开城祖师爷爷的话你都不听了?”那花瓶甚是不悦,在桌边上蹦了几蹦,激动得险些摔落在地,“你再不过来,祖师爷爷我可就跳桌自杀了!”
虽然一夜未眠导致反应有些迟钝,但她还算是意识清醒,听到那花瓶如此几句话,灵台更是一片清明,心下一惊之后,终是在它决定自杀之前走了过去。
院子外,天上掠过几只飞鹰,悄无声息地在白云深处隐没。
抬眼望着在上空中似乎有意盘旋了几圈的飞鹰,他的眸子愈来愈紧。
竟然来得这么快。
果然,原本已经远去的白鹰果然有一只去而复返,毫不迟疑地一头从半空扑向了他。
他下意识地要将真气凝于指尖,但只是稍稍一动,胸口便似是要裂开了一般。
紧蹙了眉,他虽利落地躲开了那只白鹰的利爪,却已经发觉自己此时仅存的法力甚至难以自保。
而那白鹰目凶煞,显然是大凶之物。
即便如此,他依旧镇定自若,深深看了一眼院子之后,默然向海边掠去。
那白鹰见他要逃,作势便追。
明明是在逃命,所能做的也唯有逃命,但他脚下生风,唇角含笑,即便面向白鹰倒退而行,依然衣袂生风甚是潇洒。
那白鹰似是最见不得有人在它眼前戏耍,凶光更盛,朝着他振翅扑来。
他放下心来,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有将它引开。
但一人一鹰并未僵持许久,只因有道几乎与碧海蓝天浑然一色的青蓝身影从天翩然而降,恰落在了那白鹰之前。
白鹰虽受了惊,但凶光却在看清眼前人时瞬间消散,顿时换了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收了翅膀落脚在了来人的肩头。
看清了眼前人,虽微有惊诧,但他还是利落地收了脚步,先笑着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只是短短几日不见,言兄不仅又英俊许多,还学会了驾驭如此凶煞之物,实在是可喜可贺。”
来人长身玉立,一身清爽蓝衣,眉眼中的笑意温润若春风,正是言安。
言安温然一笑,道:“六界已大乱,烨公子却能如此清闲,才更值得可喜可贺。”
“是吗?”他笑意微敛,道,“那不知站在我面前的,究竟是哪个言安?终虞山未来掌门,还是翎山少主?”
言安不动声色,依旧温和道:“烨公子怕是记错了,在下一直都是终虞山未来掌门。此番前来,是为了从魔界手中救出被掳走的北漠姑娘。”
“她的确是要回去,但却与你无关。”阿烨微挑了眉,向前几步,眸中寒气顿生,“她不过是个女子,你如何忍心不择手段地将她利用?!”
言安眸光微动,似有愧疚之意一掠而过,但终究还是直视着他的目光,不急不缓地道:“在下与北漠的事,便不劳烦烨公子枉费心思了。更何况,提起欺瞒利用,烨公子似乎更胜一筹。”
他心下一紧,果然听言安悠然开口:“在下在西华山苦等数日,终是盼来了钟叔苏醒。如今,天下人皆知当年是黑玄卑鄙无耻内外勾结攻破了青月城,也知是你为了争夺魔魂掳走北漠,黑玄已是四面楚歌。你以为,你还有何资格质问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