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束腰走后不久,韩夜心也用完了早饭,福伯就过来催促众人早些上路。那荷姑和七公子的眼疾颇有渊源,他实在是怕这两位小公子一时激愤,上去找麻烦,反误中了贼人的陷阱。自家公子千金之体,坐不垂堂,报仇出气这种事,也用不着他亲自动手。
花满楼不知是理解了福伯的用意,还是本身就很不在乎,好似荷姑这个害他眼瞎的罪魁之一在他心里并不占多大重量。见福伯来催请,就点了点头,没有半分犹豫。他这一点,连韩夜心也看不清楚。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长桐镇上柳絮飞舞,桐花铺路。几人也不坐马车,骑在马上,一路赏着风景,一路谈笑,走得十分悠闲又有情致。
福伯因为早上催得急,这一路就由着他们的性子,权作补偿。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车队还在一片郊野,离下一个乡镇很有些距离,他倒也不着急,骑马踱到花满楼身边,问:“七公子,今日时辰不早,看样子是赶不上宿头了,不如就在此歇息一晚吧?”
花满楼颇有些好奇和新鲜:“福伯,你是说我们要露宿在这郊野?”福伯拈须道:“眼下只有如此了。”
他早知道两位小公子想露宿的念头不是一日两日,只是这江南乡镇繁多如星,众人又是快马快车,走得又是官道,哪里就能露宿得上呢?况且即使有机会,福伯也不愿他们二位在这旷野遭罪。今日一是实在赶不上宿头,二是好歹让两位公子一尝夙愿,他这个老人家看着孩子开心,自己也开心。
花满楼回头对韩夜心道:“夜心,你听到没有?”
韩夜心跳下马,伸手道花满楼身边:“我当然听到了,七公子,就让小的来伺候你下马吧。”
花满楼一笑,就着他的手翻身下马。一边福伯已经在吩咐下人把马车围成一圈,中间的空地上架起篝火,准备晚饭和热水,把帐篷扎好。
夜风送来花香盈鼻,草地温柔。旁边不远就是一条河流,已经有人蹚到河水里,要去抓鱼。
“夜心,有人在抓鱼。”
韩夜心本想帮着福伯做点事,却被福伯赶开,让他陪着花满楼。花满楼闲闲地站在草地上,摇着折扇,听见韩夜心心有不甘地走过来,说道。
反正他知道福伯是不会让他做任何事的,他就当这个甩手公子哥儿,或许还能替别人节省点时间。
“是有。”韩夜心拍了拍衣袖,看着前面的河流,应道。
花满楼拉着他:“我们也去看一看。”
韩夜心被他拉着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南宫绿萝,回头道:“南宫姑娘,要不要去抓鱼?”
南宫绿萝在火堆前和几个仆妇一起煮饭,笑着摇了摇手。
两个人走到河边。天上月明星稀,映照得这小河也朦胧可见。几个下人在水里摸了一会,有的抓住了,但大部分却什么也没有抓住。月光再明亮,也不可能照见水里的鱼。
“小韩公子,你也来抓鱼?”有人打趣:“这鱼可不好抓!”
“南宫姑娘可等着你们的鱼下锅呢,我看也没捉住几条。”韩夜心往水桶里望了望,说道。
“小韩公子,非是我等不卖力,这大晚上的实在看不见啊!”
福伯此次出门,带的都是花府的老人,他们很熟悉花满楼和韩夜心,言行也不会太拘谨刻意。
“不信,你自己来试试!”其中一个挽着裤腿和袖子的家丁说道。
“试就试。”韩夜心说着就要动手脱外衣,却被花满楼拍了拍肩膀。
花满楼笑得十分温柔,声音也很柔:“夜心,你说这水冷不冷?”
“不冷!”韩夜心立刻大声答道。
“真的?”
“真的!”
“你觉得我会信?”
“花满楼……”韩夜心的声音几乎带着哀求。他可不想在这一群人面前丢脸。
花满楼松开韩夜心的肩膀,一物飞向韩夜心的怀里:“拿着!”
正是他越发不离手的折扇。韩夜心抱着折扇,见花满楼脱掉外衣,露出束腰劲裝,再脱掉鞋子,挽起裤脚和衣袖,眼见着就要下水。韩夜心抱着花满楼的衣服,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拉住他:“你干什么呀?”
“自然是下水摸鱼。”
河里的家丁们已经说不出话来。七公子性子好,随和得要命,但也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上位者的威严,虽然他从不会故意摆主人的架势,但是他们却比怕韩夜心还要怕他。此时为首的几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一人连忙劝阻:“七公子,晚上黑,看不见,您还是上去吧,小心别跌着!”
他刚一说完就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他也终于反应过来,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花满楼却笑着挥开韩夜心的手:“乖乖在岸上呆着。”全不在意河里众人的劝阻下了水。连福伯也被声音惊动,跑了过来。
韩夜心寻了个草地坐下,看着花满楼捉鱼。花满楼站在水里,凝神弯腰。月光如银,洒在他身上。
“有时候真不敢相信他看不见。”南宫绿萝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托着脸颊道:“或者说,是他从来没有给我机会让我相信。”
花满楼的手伸进水里,那动作不快,却寂静无声。只要他下手,必会捉起一条鱼。河里其他人已经全部停了下来,只顾着看花满楼捉鱼的神技。
韩夜心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所有人都能说花满楼简直不像个瞎子,只有他不能。只有他清楚地知道花满楼是怎样熬过最初的那段岁月,身上磕出多少伤口,手指受过多少次伤。因为瞎了,过于敏感的听觉让他受过多少折磨。他记得花满楼刚瞎不久,在府里认路,无意中来到后厨。正是准备午饭的时间,厨娘抓着母鸡正在宰杀。刀磨在鸡脖子上,花满楼猛然蹲下去,捂着耳朵,浑身瑟瑟发抖。
那种切肤之感,痛不欲生。
花满楼走上岸来。鱼抓的够多,已经够大伙晚饭了。装鱼的竹篓被抬到下游,自有人持刀料理。南宫绿萝也赶了过去。她好像和花满楼并不太亲热。
花满楼笑吟吟地走过来,裤脚和袖子仍旧卷着。韩夜心见他赤脚走在草地上,连忙拉他坐下,生怕那青草割伤了他。
花满楼的手很冷。想来阳春三月的夜里,河水仍旧是很冷的。他却仍旧很高兴,向后一仰躺在草地上。手仍然握在一起。轻轻一拉,韩夜心也跟着倒了下去。
明月在天。
花满楼伸出手,盖住韩夜心的眼睛,在他耳畔轻笑:“是不是有泥土的气息?”
嗅到了泥土和着青草味,韩夜心点了点头。睫毛划过花满楼的手心,他仍然盖着韩夜心的眼睛:“是不是有花的香味?”
睫毛又划过手心。
“是不是,听到更多的虫鸣和蛙鸣?”“是。”
“把这些声音都屏除,你还听到了什么?”
花满楼等了一会,察觉到手心的睫毛微微颤抖。那不是代替点头的回答,那是不知为何的颤栗。
夜心是不是和他一样,听到鱼在水里游动的声音,嫩草顶破泥土的声音,花朵在夜晚悄然绽放的声音……他只是想告诉他,没有光的世界,一点也不孤单。
韩夜心忽然拿开花满楼的手,坐了起来。
花满楼吃了一惊,听到韩夜心呼吸急促,也忙跟着坐起:“怎么了?”
“没什么。”他听到韩夜心闷声答:“我去看看鱼汤做好了没有。”
说完就起身离开了草地。
饶是花满楼,也不清楚这变故到底是为何。
韩夜心越走越快,直到快到篝火旁才放慢脚步。
他忍不住想捂住自己的脸。花满楼看不见,但他自己岂会不知道?此时呼吸紊乱,脸涨得通红……哪能瞒过别人的眼睛?
摈除虫声蛙鸣,不闻泥土草香,闻到的,是花满楼衣料上的熏香,听到的,是他不疾不徐的呼吸,感受到的,时花满楼身上散发的热力……
他为什么要脸红发热,连心也要不受控制地狂跳呢!
韩夜心恨恨不解,只能逃也似的离开。他隐隐知道,这件事,决不能让花满楼知道,否则……
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才向篝火走去。南宫绿萝在火旁明亮若昔,从锅里舀了点鱼汤,尝着咸淡。
有光明,就有昏暗。
他那无以名状的心思,大概是不能拿来见人的。
韩夜心刻意躲着花满楼,花满楼却笑吟吟的,并不在意。眼见两位公子又闹起别扭,福伯急的跟什么似的。末了只能摇头,大叹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
虽然用的方法似乎有些不对。
南宫绿萝睡车上,花韩二人睡帐篷。篝火明亮,守夜人分为明暗两桩,或坐在火边,或隐进黑暗里。
按照惯常的位置躺下之后,不一会,就听见花满楼的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他睡颜安稳且平静,似乎万事不萦心。
韩夜心轻轻叹了口气,也闭上眼睛。虫叫蛙鸣,果真催人入眠。不一会他就睡着了。春天的夜晚有些冷,何况还近十五。韩夜心不知自己何时已翻了身,面向花满楼而睡,手搭在花满楼的腰上,脸颊抵着他的肩窝。而花满楼也伸出一只手,从韩夜心的腋下穿过,扣住他的肩膀。
两人相拥而眠,虽然是第一次,但却觉得早已习惯这样的姿势。中间花满楼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次,感受到怀里低温的身体,胳膊又扣紧了一点。
“嘿嘿。”忽地一声冷笑传来。随着篝火摇荡,一个黑影从帐篷前闪过。
花满楼和韩夜心立刻醒了过来,手已极快地握上兵刃。
那一刹那,头脑即已清明,身体也立刻反应过来,正要跃起,才发现彼此尴尬的姿势。
花满楼松开了手,韩夜心蓦地起身,掀开帐篷追了出去。
营地里一点人声也没有。守夜人垂着脖子坐在火堆前。花满楼过去一探,道:“昏过去了。”
“嘿嘿。”那诡异的笑声随着夜风再度出现。
树梢上出现一个黑影。
两人迅速地追了过去,只见那黑影在树间腾挪跳跃,仿若猿猴,轻功极是高明。
忽地一物从暗地里掷出,花满楼拉着韩夜心一闪,只听那物落到地上,发出细微的金属相撞的声音。
“不要追了。”花满楼道。
他跳下树梢,拾起地上那物。是一个青皮包裹,打开包裹,里面露出五枚金属令牌。
“这是,”韩夜心眉头紧皱:“四大名捕和柳束腰的令牌。”
花满楼的手指拂过令牌,轻轻一笑:“看样子,是有人诚心让我们管这桩闲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都好语重心长~~~~~~~~今天这章有点晚,写的时候有种莫名的耻感。一写这些小情节就停不下来,剧情走得反而有些枯燥。最近手特别软,老是想写谈恋爱……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