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
进入伏天，炎热的天气越发疯狂了。毒日头火炭般烤着大地，城里的柏油路被太阳烤得汪汪如水。树上的知了扯着长音昼夜鸣唱，运河里大鱼小鱼都浮出头来呼吸。
地处南北分界线上的清江，气候特点是四季分明。春日里阳光明媚，秋季里气爽天高。夏天湿热，冬天阴冷。特别是到了夏季，湿度大、温度高，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赵明全清早起来，简单吃了点东西，整装出门。今天有个活动，需要穿正装，他先穿了一件蓝色格子混纺短袖，觉得有点不严肃，又换了一件纯白色短袖，下身穿一件深蓝色西裤，皮鞋锃亮，他在穿衣镜前左右看看，还算满意，于是提包下楼，刚走到车子跟前，秘书洪舻的电话打过来了：“赵区长，区政府大门被上访群众堵住了，千万别到区政府来。”
赵明全一听这话，心血冲上了头顶，他对秘书吼道：“查一下是哪个社区的，为什么事情上访？”
各级政府的大小领导，听说群众上访堵门头立马就炸了。无论政府信访渠道怎么畅通，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措施，甚至把“游击战”、“麻雀战”、“地道战”都用上了，围追堵截，围魏救赵，不管用，政府的门还是隔三差五被堵，群众把政府的大门当成自己家柴牗了，还别说，就这一点来讲，老百姓没拿政府当外人，堵政府门跟堵自家鸡圈一样随便。说话间赵明全已经坐上车了。驾驶员文彬消息灵通，转脸对赵明全说：“赵区长，上访群众是水渡口街道和翻身街的居民，主要是为平房改造的事。他们看其它几个区都动起来了，唯独我们区没动，就到区政府来闹事了。”
听了这话，赵明全猛然醒悟。市政府布置的平方改造工程已经下来一段时间了，其它几个区都选择了合适的地段开工建设了，古河区一直推三阻四拖着没动，赵明全想等市委于书记发话的，可于书记带民营企业家去韩国考查了。他认为这种事不能盲从，弄不好挨累不落好。可老是拖着不动也不是个事。他闷闷不乐，一时还没想出怎么处理这件事。
过了一会，秘书洪舻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回报的情况和驾驶员说的一样。他吩咐秘书通知常务副区长吴楚州到办公室等他，另外叫秘书通知李子民一起来。秘书疑问：“李子民？他不是调市平改办了吗？”赵明全来气了：“废什么话？赶紧通知。”洪舻急忙答应：“好好！我这就通知。”
自从把原来跟着自己的政府办副主任左尧放到区建设局任副局长后，办公室就给他挑选了洪舻做秘书，这小伙子人还算机灵，文字功底也不错，就是有时候会多嘴多舌，自作聪明，才招进的大学生，对秘书职业还没有感性认识。
接完电话，赵明全对驾驶员说：“把车子开到区政府大院后门，咱们从后门进去。”驾驶员答应着将车子驶出小区。车子到区政府大院后门时，发现上访群众把后门也堵死了。这可是少有的事，以往下岗工人为企业改制、退休工人为领不到工资、农民为征地补偿款、渔民为作业水面之争上访，都是堵大门，不堵后门，看来今天上访群众对区政府大院比较了解，前后门一起堵了。
文彬将车子停在后门的一条岔街上。赵明全应付这样的情况有经验，他让文彬把车子后备箱里的小檐旅游礼帽拿出来，又从公文包里掏出墨镜，他将礼帽檐压低，再卡上太阳镜，这么一装扮，整个人都变了，像个地下工作者去联络地点接头的，或者像特工人员盯梢的。
他吩咐文彬直接把车子朝后门开，自己下车走。车子一到后门就被上访群众认出来了：“这是赵区长的车，拦下！拦下！请区长给我们答复。”
赵明全趁上访群众围车的工夫，夹着公文包，低头弯腰从拥挤的人群里挤了进去。他没回头，身后传来驾驶员文彬的声音：“区长不在车上，他已经去翻身街调研平改工作了，去那儿找他吧！”
“骗谁呢！他自己住着高楼大厦，还能想到咱们平头百姓的甘苦？把车窗打开，让我们瞧瞧。”文彬把车窗打开，车内没人。
“真是空车。”
“空车也不许进，等区长给我们答复了再说。”
“对！什么时候答复平房改造，什么时候放行。”
赵明全从政府大楼后门进入五楼区长办公室，他把洪舻叫来吩咐道：“通知区公安分局立即派警力把上访闹事的群众驱散。”洪舻说：“已经安排了。”赵明全不耐烦了：“催公安局的人快点。”
洪舻应声而去。
2
古河区政府大门前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压压的一片人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堵在大门第一排的是妇女老人，第二排是青壮年。所有进入区政府大门的工作人员，一律步行从传达室耳门进出。
吴楚州一路小跑来到赵明全办公室，身上的衬衫已经湿透了，脸上的汗水溜溜地淌，他本来就胖，加上心急火燎的，汗水越发浃背。看到吴楚州这副尊容，赵明全的火气消了一半，吴楚州也是快要退休的人了，还这么听命，难得。
“知道群众为什么上访吗？”赵明全不温不火地问。吴楚州见赵明全生气了，也不敢嬉皮笑脸了，平时他还敢说两句不疼不痒的玩笑话，现在区长是一脸冷霜，不苟言笑，他不敢妄加言语。他要摸清赵明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谁都知道门口来的群众是为什么事上访的，难道区长不清楚？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可他又不能不说话，不回答就成了软抵抗了，于是他嗫嚅着说：“是水渡口街道办事处和翻身街的居民，他们来区政府要求平房改造的。”
吴楚州回答完这句话，看着赵明全脸部表情，他估计区长下一句电闪雷鸣了。在古河区政府，吴楚州算是老资格了，他天生好脾气，尤其在领导面前，总是表现出唯唯诺诺俯首帖耳小心谨慎的样子。他有自己的认知，凡是不想给领导增加麻烦的副职，都是不称职的。所以，赵明全生气也好，发怒也好，他都不朝心里去，领导的水平是表现在批评人上的，你不给领导创造批评人的机会，这怎么让领导展示才能？
赵明全果然发脾气了：“群众有诉求是可以理解的，有事说事，有理说理，采取这种过激行为，性质就变了吗？这不是给政府施加压力吗？我们这是政府机关，不是放牛场！任何扰乱政府机关办公秩序的行为都是违法的！”
“对对对！区长说得对。”吴楚州毕恭毕敬地站着，头点的像磕头虫。
赵明全说：“平房改造的前期工作进展到哪一步了？”吴楚州心想，进展到哪一步你还不清楚吗？已经向你回报多次了，你都说等等再说，你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大家明镜似的，你是见风使舵看风扯篷论人对汤看眼色行事的高手，你是等“丁一把”发话的，可又不敢明里和赵市长对抗，你采取的办法就两个字：软拖。
吴楚州是那种看着糊涂，心里明白的精明人，大智若愚，谁也不得罪，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这是他为人处事的中庸之道。他看赵明全气消得差不多了才提出自己的意见：“区平房改造领导小组前期没能正确领会区长的想法，到底是自主开发还是招商开发，需要领导定一下，另外还有一些政策也要在政府常务会上敲定，我们拿个初步方案，请区长过目。”
吴楚州是有备而来，他从提包里拿出一沓材料，双手递给赵明全：“我个人意见是召开政府常务会，具体研究个路数，做个会议纪要，这样便于操作。”吴楚州的精明就在这里，凡事有案可稽。目前区委书记成迎春不问事，赵明全是古河区的行政长官，大权在握，你不召开政府常务会议出个会办纪要，出了问题我吴楚州可顶不了。
赵明全听了吴楚州的话，脸色陡变，火气又上来了：“楚州区长你什么意思，这不是孩子哭抱给他娘吗？你是分管这项工作的常务副区长，如果你推不动，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不能既不讲也不动吧！”吴楚州一点不来火，说话更加唯诺：“区长我不是这个意思，平房改造这么大的工程，区政府应该出台配套政策和相关措施，我一个副区长做不了这个主，你得理解我。”
赵明全说：“你说的政策措施都搞好了吗？”吴楚州指指赵明全手中的材料：“都在上面了，请你阅示，一切按照领导的意思修改完善，之后召开政府常务会通一下，剩下的工作我们来做。”
吴楚州清楚这项工作的难度，不要说全区的平方改造工程，仅就黄浦居民区这一块就够区政府拿捏的。为了让领导好决策，他拿了两个方案，第一个方案是自主开发，第二个方案是招商引资。吴楚州倾向自主开发的方案，但这个方案实施起来区政府需先期垫付大量资金。招商开发涉及到制定优惠政策问题，开发商也是要赚钱的，商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是尽可能使自己经营项目的利益最大化。政府不拿钱，又要把拆迁的居民安置到开发商新开发的小区里去，不制定出切实可行的优惠政策，恐怕难以实施，实力再强的开发商也不敢贸然动手。这些措施哪是吴楚州能敲定的?他看得清清楚楚的，计划措施、政策方略都是假的，看区长是什么态度，倾向什么方案，关键是资金从哪里来，没有启动资金，等于空口说白话，政府如果带头干空手套白狼的事，那这个社会、这个体制就基本走到头了。吴楚州没有直接说资金不到位问题，这年头要钱要命的事最难办，要钱是让领导掏腰包，要命是计划生育工作，这两项工作最让领导头疼。最近又冒出个稳定工作，上级的指示很明确：稳定压倒一切。听这口号提的，都上升到政治高度了，这让各级领导相当恼火，也非常棘手。
吴楚州是“政油子”，老基层就是老油条，经验丰富，点子成堆，什么事都明白，什么事都糊涂，关键时刻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明哲保身。他在区长面前压根不提钱的事，婉转地提醒区长要疏通资金渠道。这话说的又好听又到位，不软不硬，不卑不亢。赵明全随意翻翻手中的资料道：“听说盐河区已经动起来了，他们的资金渠道是怎么疏通的？”
吴楚州说：“我调查过了，他们是和大地土木集团联手干的。方式是帐归帐算，土地价格是双方议定的，作为建房补偿款放给大地土木集团。同时，他们在规划中，偏重容积率，小区的沿街四周规划了商业用房，这些商业用房公开出售，增值部分归政府所有，作为建房款补偿给承建方，他们用这两笔收入，从大地土木集团手中成本价购回拆迁户的安置房，剩下的房产由大地土木集团自由出售，这就省劲多了。盐河区是全市工业区，都是一类土地，寸土寸金，开发商眼睛瞪圆了朝里挤，区政府不用出一分钱就把拆迁户安置好了，还有盈余。我们古河区就不同了，咱们是郊区，靠近洪水湖，虽然有洪水湖湿地公园在旁边，但毕竟距离市中心较远，开发商不看好这块地段。”
“楚州区长你没看到问题的实质，我们古河区也是有优势的。你刚刚说到的洪水湖湿地公园就是最大的优势。现在有钱人都争抢着朝郊区跑，黄浦居民区正好在湿地公园旁边，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大湖风光，这样的美景到哪里找？全市哪个区能和我们比？关键是要宣传，要会推销。现在是老王卖瓜的时代，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时代。”赵明全打住了话头，他要把这些话留在政府常务会上说。于是他没好气的摆摆手：“你赶紧去把门口上访的问题处理了，通知各街道办事处和社区主要领导来把人领回去，让他们多做解释工作，说好话，少许愿，不要轻易激怒群众。”
吴楚州抽身走出赵明全办公室，刚走到门口又被赵明全叫住了：“等等，你让办公室通知与平房改造领导小组成员单位负责人和政府组成人员，下午召开政府常务会，具体研究平方改造工程。”吴楚州追问一句：“区长倾向哪个方案？”赵明全说：“招商吧！到时你重点说说招商方案。”
吴楚州明白了，赵明全是心有成竹，要不怎么连自己提供的方案看都没看就定下招商方案了呢！
吴楚州是那种心怀大度的人，不管赵明全高兴不高兴，也不论赵明全对自己看法如何，都不会朝心里去，自己是干现成事的副职。他的经验是，副职处理问题，一定要学会孩子哭抱给娘，如果什么事都自己揽着扛着顶着，一准是老公公背儿媳妇，挨累不讨好。大事小事你都做了，那要领导干什么的？你的本事比领导还大，这不取代领导凌驾在领导之上了吗？所以，要少说话少做事少出头少跟风，要不抱怨不折腾不攀比，还要能逆来顺受得过且过。
吴楚州经常说一段顺口溜：“本是龙套，开会先到；坐在上席，面带微笑；少做发言，多听回报；领导讲话，重复强调；人事财务，不必干扰；陪吃陪喝，请示报告。”吴楚州对正副职领导之间的关系算是研究透了，副职就是副职，决不能做越俎代庖的事，无论什么时候，遇到什么问题，都要给领导留点出头露面的机会，甚至要出点小难题，让领导手到擒来处理完，如此才能显出领导的能力。有时候不傻也得装傻，不呆也得装呆，体制上的事就是如此，武大郎的队伍，能容得了高个上窜下跳吗？做领导的心里也不舒服呀！岂止不舒服，那是一种危机，部下的本事超过领导了，领导还能坐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