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师哥?”李得一问道。“咱们在洛都城的人传来了消息,王松城这回学精了,前面使人护送钱粮一路往咱们这里赶来,后面悄悄埋伏了五千精兵,人人披甲,是他手下最精锐的一支人马。”小刘医官边说边用手指在桌上轻轻划着,显然是已经惦记上了这支精锐。
“精锐人马?有多厉害?”李得一在威北营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听说人人披甲的精锐,忍不住就追问了一句。可怜的孩儿,在威北营这个穷地方呆惯了,先入为主,潜意识以为这天下的兵马都跟威北营一样,上阵时连甲胄都凑不齐。
孙老医官沉吟道:“这支人马单有一个名号,称作骁骑卫,乃是王松城起家时的老底子,跟随他征战多年。当年全赖手下这支精兵,王松城才能顺利镇压各方起义,立下了赫赫战功。王松城能从最早一个不入流的营长,一路爬到了西京守备副使这个位置,除了他善于送礼拉关系,巴结朝中重臣,手下这支骁骑卫精兵也给他添了不少助力。若不是他当年心黑手狠,坑杀了全部投降的叛军,把自己杀俘的名声搞得朝野皆知,顶风臭了八百里。他也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屈居在西京守备副使这个位置上。十多年前平定西南的黎乱,这支精兵也曾参与过,可以说是百战精锐。”
李把总补充道:“这五千精兵可是人人俱甲,而且全是一色上好的精钢明光铠,胯下骑的也都是高大健壮的突辽马。对自己这支精锐亲兵,王松城可是比对着自己亲儿子都亲。他这些年捞的钱,除了上下打点那些,其余的基本都填在了这支人马里头。”
韩把总插嘴道:“这王松城虽然遇事跟无知愚妇一样,喜欢搞点打卦算命的勾当。在这兵事上倒不糊涂,知道倾力打造一支精锐。我老韩去洛都城时,也听说过他那几个儿子,都是些纨绔,没一个成器的。把钱花在他那几个儿子身上,早晚也得败光了家业,还不如把钱都投在这支精兵身上,好歹还能护住自己一世的富贵。”
听两位把总这么一说,李得一两眼顿时就冒了金光:“五千具精钢明光铠?!咱们能不能……”小刘医官抬手给了师弟一下,没好气道:“想都别想,咱们如今营中多是新兵,捏捏软柿子还行,遇上这种硬茬子,那是门都没有。若是硬上,说不定就崩了咱们自己的门牙。瞅瞅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五千具明光铠就动心了?想当年咱威北营……”
“师哥,俺确实没见过世面。当年咱威北营日子宽绰的时候,不是还没俺么”李得一手捂着脑袋说道。小刘医官被师弟这一句话堵在了当场,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是啊,师弟生不逢时,一来就赶上威北营最穷的时候,这几年虽然过得稍微宽绰了,也不过是吃的好点罢了,距离传说中的兵甲齐全,还早呢。
韩把总忍不住念叨了一句:“这么大块饼,就算光啃下来一点渣滓,也尽够咱们使的啊。那帮新兵蛋子有的连新军服都还没穿上呢。眼瞅着这么快大肥肉打眼前过,这要不咬一口下来,我老韩能难受好几个月!不行,都想想办法,咱们必须得啃上他一口才能熨帖了!”怨不得孙老医官感觉自己的小徒弟干起绑票勒索的勾当如此熟悉,瞅瞅,根儿在这儿呢。他那小徒儿整天在威北营这个大染缸里泡着,耳濡目染,能不学来这些手段么?
韩把总只是随意念叨了一句,没想到李得一却听心里去了,眼珠子转了转,坐那也不说话了,就寻思开了。孙老医官看着自己小徒弟这副模样,心里暗暗着急,“我明明努力交给他兵法战阵,教他修原气,指导他成就一身浩然正气。他怎么还是越长越像李有水当年了。这眼珠子滴溜乱转,琢磨鬼点子的小样儿,跟他三爷爷李有水当年简直一模一样!”老人家,你的教育失败了啊,俗话说,学好三年,学坏一出溜。就连你那个大徒弟,刘益守,别看他平时一本正经,浑身正气充盈,打起仗来也是阳谋居多。真到了关键时刻,鬼主意也是一包一包的,不然能把那豪门李家的贵女赚来家当媳妇?
众人商议了一个时辰,也没商议出什么头绪来。孙老医官看着暂时没有太好的办法,摆摆手,就让大伙都散了。
散会之后,李得一找上小刘医官问道:“师哥,王松城的这五千精锐全是骑兵么?”
小刘医官扭头看了师弟一眼:“这回你就干脆别想来硬的,以前之所以放任你带着‘悍马’冲阵,那是因为对手都是不穿甲的。王松城这支人马里面单有两千铁甲骑兵,人马俱甲。你跟‘悍马’即便冲进去了,也撞不破他们的阵势。我看就老老实实把俘虏还回去算了。能白得那么多钱粮,咱们这次已经占了大便宜了。再想啃他这精锐一口,那就有些贪心不足,小心崩坏了自己的牙口。”
李得一不甘心道:“师哥,那可是五千铁甲啊,哪怕只能弄来一百副甲,也了不得了。师哥,得想想办法,王松城的这支人马可是他的宝贝疙瘩,轻易舍不得拿出来。如今他被咱们气急了眼,恼怒之下,居然派这支精锐出来护送赎买的钱粮,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小刘医官边走边寻思,最后叹了口气说道:“还是没什么好办法,这王八的壳太硬,凭咱们现在这斤两,啃不动它啊……”这么大块肥肉在眼前走过,说小刘医官不想啃一口,那是瞎话。小刘医官现在统领威北营的兵事,他身为主将,身兼全营的重担,做决定就必须谨慎稳重,从全局出发。不可能像他师弟一样,鲁莽草率,随便来个主意,就敢轻生冒险试上一试。
李得一皱着眉问道:“师哥,还有多久王松城的人马就踏入咱们的地界了?”
“最多还有两天,有什么主意赶紧想。不然等这支到了咱们定北县城根下,地势开阔,他们把骑兵的阵势彻底摆开来,咱们就只能干瞪眼咯。”小刘医官提醒道。李得一点点头:“恩,让俺回去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下晌李得一去刀甲营抡铁锤的时候,特意找了老铁头问了问咱威北营现在能不能自己造甲。老铁头听小小医官这么问,把手里的活放下,喊过徒弟来接过去。老铁头把李得一单独领出屋外,来到一处僻静地儿。老铁头蹲在地上,从腰里掏出烟袋,从土烟袋子里挂了点烟丝搁里头,点上,闷头抽了一大口,说道:“小小医官不瞒你说,咱们威北营已经好多年都没造过甲咯。自打狄大帅去后,咱们就弄不到好铁咯,没有好铁,自然打不出好甲。”
李得一看着老铁头的模样,觉得他话没说完,还藏了一半没说出来,接话道:“咱们威北营现在不是有铁矿了么?咋还炼不出好铁来?”老铁头抽了口烟袋,嘴里吐着烟,说道:“小小医官,咱们发现的这处铁苗也就凑付使吧,修个刀枪还凑合。这新炼出来的铁太杂,实在打不出好钢来,根本就不能用来造甲。就算是勉强造出来,也是一捅就烂的货色,给弟兄们穿这样的甲去与人厮杀,那不是害人么?再者说了,不光没好铁,你瞅瞅咱这刀甲营,算上老汉我,统共才四个铁匠。即便将来有了足够的好铁,要给全营造甲,累死我们四个也造不过来。”
“俺看你们不是还有二十多个徒弟么?怎么?这些徒弟都帮不上忙?”
“他们?他们还差得早呢,也就干干抡大锤的力气活还行,小锤都抡不上。”
听了这话,李得一也没了动静。这里面涉及到铁匠这个行业的潜规则,有句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些老铁匠在教导徒弟的时候,头十年根本不教你真本事,就是天天抡大铁锤锻炼力气。等到了第十一个年头,觉得这么些年你这当徒弟的都熬下来了,是块材料,才会开始教你抡小锤。铁匠在锻打时,需要两人,老师父一手执铁钳,钳住铁块,另一手使一把小锤锻打。铁匠师父在这块铁料某处使小锤敲出痕来,接着就该徒弟抡大锤,出力锻打成型。这个活很费力气,一天大锤轮下来,任你是铁打的好汉,也得歇三歇。有句老话叫,人间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这些老铁匠把着手艺不肯随意传给徒弟,一方面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另一方面也是磨徒弟。然而即便熬过头一个十年,真要教你本事了,师父也不会真把一身本事尽然都传给你。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和行业地位,师父一般都会留下两招秘诀不教,宁肯随着自己埋入土中,也不肯传给徒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铁匠虽然能吃饱饭,可其实还是贱籍,生活朝不保夕,为了保住自己活命的手艺,很多老铁匠最终都选择了带着自己的绝艺入土。
点点头,李得一感慨道:“怨不得俺前些天怎么打也打不出一块好甲来,原来是咱们的铁不行。”
老铁头听了这话,一口烟没吸到地儿,给堵在了嗓子眼儿里,呛得连连咳嗽,摸了把老泪道:“小小医官,你那块铁可是咱们仅剩的几块好铁。都是以前那些年舍不得用才留下的,可不是咱们新得的那些。”剩下的半截话,老铁头没说,打不成好钢,自然是您小人家水平不济。
听了这话,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李得一赶紧岔开话头:“咱们还有以前剩下的好铁?都在哪儿呢?俺咋不知道。”老铁头抽完一袋烟,把烟锅子就着地上的石板咔空了,说道:“都在后勤营的库里稳着,轻易舍不得拿出来。小小医官你上次使那块,就是我亲自去取的,最后你把它使哪儿去了?”
李得一张了张嘴,到最后,也没说自己已经把它给“四眼”戴在头背上当护甲了,留下句:“俺去后勤营那儿看看,你先忙吧。”一溜烟跑了。
一路小跑,李得一来到后勤营的库房,迈步就往里走,守门的兵士赶紧过来拦住了,问道:“小小医官,您这是要干啥?这可是库房重地,您……”后面的意思很明显了,没事儿不许随便乱进。李得一眼珠子一转,张口说道:“俺奉师父的令来库房看看,看有没有啥东西能跟那洛都城的王松城做做买卖。”有了这么个理由,那兵士就不敢再拦着了,任由李得一迈步进了库房内。
要说威北营这库房,从这里头还真是能看出当年富贵时的影子。东一堆,西一拉的,有不少破烂货,都是当年留下的好东西。被虫子和老鼠啃得到处是洞的烂旌旗,仔细瞅瞅,是上好的织锦造的。看着挺精美的刀鞘,建起来一看,鹿皮的!被打碎得就剩下一半的镶铜亮兜鍪,一看就是哪个大将的祖传宝甲。可惜这种破烂到处是,好东西李得一是一样也没找着。
在库房里转来转去,晃悠了半天,李得一忽然发现在一个角落里搁着一支箭矢,模样还有点眼熟。李得一走过去一把拿起来,对着门口的亮光仔细瞅着,身后跟着的那名兵士解释道:“这是四年前突辽人来打咱们定北县城的时候,射来的一支‘爆箭’,可能是坏了,没炸开,当时负责打扫战场的秦老哥就给捡回来了。这箭搁这儿好几年了,咱们也没琢磨出里面的门道来。真不知道当初突辽人是咋做出来的,那爆箭的威力,可真是厉害。”
手里拿着这支坏了的“爆箭”,李得一寻思了一阵,喊了声:“俺有了!”拿着这箭转身就往外跑,身后那负责看守
库房的兵士猝不及防,可哪里追的上他,只能大声在李得一身后喊道:“那是小小医官你拿走的,可不是我弄没的!你回头可得帮我把事儿说清楚咯!”
李得一拿着这支“爆箭”,紧赶慢跑,来到了师父那儿,推门就急匆匆进了屋。孙老医官正在屋里摆弄着那个大沙盘,正打算再细加工一番,一抬头,自己的小徒弟进来了,还带着一脸的喜色。“有什么事儿这么高兴?说吹来为师听听。”
李得一喜滋滋的答道:“师父,俺有办法了。”
孙老医官近来心情一直不错,他当初收李得一当徒弟,不过是看在李有水当年留下来的香火情分上,对这个山野里长大的小子说实话并不看好。没想到一晃几年过去了,这个小徒弟越来越出息了。虽然现在有些歪了,越来越像他那个三爷爷李有水。可别忘了,孙老医官虽然嘴上不服李有水,心里面可是对他敬佩的紧,不然当年也不会与李有水拜了把子,结义金兰。孙老医官在心中下意识地已经把李得一这个小徒弟看得很重,因此一听他说有主意了,孙老医官立即就来了兴趣。
李得一献宝一样从身后把那支“爆箭”拿了出来,搁到了桌子上。“师父,师哥说硬来咱们没指望,咱们来软的怎么样?用这支‘爆箭’跟王松城的兵马换铁甲来!你说能行么?”
孙老医官一看徒弟拿出来的这箭矢,就知道是突辽人的爆箭,抬起头看着李得一说道:“这支是‘爆箭’不假。自从当年突辽人凭借此箭,只用不到两月的功夫,连破平周朝一十三处大小关隘,震惊天下。从那时起,这天下所有的世家大族,就开始费尽心思,想要弄清楚这‘爆箭’里头的门道,想要摸清它的底细。可咱们手里这支箭是坏的,想要换王松城的铁甲,为师估计很难。”
李得一嘿嘿笑道:“俺可没打算就这么傻乎乎的直接跟王松城换。师父,你看这样成不?”李得一趴到师父耳边细细耳语了一番。
孙老医官初听时直皱眉头,到了后面又变成喜上眉梢,笑骂道:“你这小子,都是哪儿想出来的这些鬼主意。好,就照你说的办。你回头再跟你师哥把主意说说,再听听你师哥的,这事儿为师就交给你们俩去办。”
天黑之后,李得一找到师哥小刘医官,小刘医官此时刚训练完兵士,正在屋中歇息,李得一敲敲门进了屋里。把自己的办法冲师哥一说,小刘医官当即来了兴致,拉着师弟道:“走走,要弄好酒还得去找韩把总,他那儿保管藏着上好的货色。”
李得一跟在师哥后面问道:“师哥,你咋知道韩把总那儿有好酒?”小刘医官偷着笑道:“师父每次一没酒了,就
去找韩把总要。韩把总前些年总往洛都城跑,咱们威北营的后勤粮草也一直是他管着,他可是借着方便,偷着弄了不少好酒来家。”李得一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啊?!平时看着韩把总日子过得那么抠馊的人,他舍得买好酒?那可得花不少钱。”
小刘医官边走边笑着说道:“韩把总不好别的,就好这杯中物。他虽然好酒,可从不多饮,也绝不喝那些低劣的浊酒,只喝上好的美酒,而且每次只饮三盅,一日三次,这些年,咱威北营的日子即便穷到当裤子,他也从没间断过。”
李得一惊讶道:“韩把总连衣裳都舍不得换新的,没想到原来钱都花酒上啦。如今咱们日子宽绰了不少,他却仍不肯换那身旧衣裳,俺还当他是穷日子过惯了,舍不得,原来都拿去买了好酒。”俩人一路找到韩把总的住处,进屋把主意一说,韩把总当即就垮了脸,把头摇的那叫一个干脆。任凭小刘医官好话说尽,就是不肯把自己藏的美酒拿出来。
咬了咬牙,李得一拉住韩把总的胳臂说道:“韩把总,待两日后那王松城的人马来了,他们的首领肯定穿着一身最好的精钢明光铠,比寻常兵士的肯定强出不少。等得手之后,俺做主,把这套宝甲送给你,你看咋样?”韩把总一听这话,也不再言语了,低头琢磨了一阵,一咬牙道:“好,他酿的,好酒能买,好甲可是有钱也没地儿买,这买卖俺老韩干了!”说完,韩把总伸手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拿出把铁钥匙来。
李得一瞅的仔细,韩把总嘴上答应得痛快,可拿钥匙的手却一直在抖。
“你俩扭过头去,不许看,也不许跟进来,不然这事儿就算完了!”韩把总打开自己的秘密小酒窖时,仍不忘回头嘱咐了一通。
韩把总搬出一坛好酒,李得一摇摇头,韩把总咬着牙又搬出一坛,李得一仍然摇头。搬到第三坛,韩把总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外掏了。李得一张嘴劝道:“韩把总,你拿出越多的美酒,两天后咱们能弄到越多的精钢明光铠,这可是一锤子买卖。要是错过了这回,再想弄点钢甲来,还不知道要多久以后,你可得想好咯。”
咬着牙又琢磨了半天,韩把总哀叹一声:“老韩我今天算栽你手里咯。罢了罢了,我也豁出去了,不就是酒么!有了这些铠甲,咱们哪儿还能弄不来好酒!”说着,抬起身又摸索出铁钥匙,打开了秘密小酒窖的门。
李得一在后面分明听到韩把总不停地小声嘀咕着:“有好甲才能打胜仗,打了胜仗才能有钱买好酒。好酒可换不来好甲,好酒换不来……”李得一无奈地与师哥对视了一眼,俩人都费了老大劲儿,才憋住了没笑出声。
好酒有了,又去王壮彪那里让他事先开始准备上好的席面。王壮彪可就痛快多了,李得一把自己的主意一说,王壮彪把大肚皮拍的山响,二话没说,直接就答应了。当即就把从突辽人那儿抢来的肉牛拉出来一头,说等后天宴席就使它了,弄个全牛宴。
隔了一天,王松城派来的骁骑卫,一路护送着钱粮,就踏入了威北营的地界。到了这儿,骁骑卫,人人都紧张了起来,开始小心戒备着。毕竟威北营是有前科的,上次就敢当面明着撕毁朝廷的圣旨直接动手开打,这次保不准也在哪儿埋伏着呢。
没走多久,果然遇到了威北营的人马。只见威北营今天是旌旗招展,人马齐整,端得是列出了堂堂之阵。
这次王松城派来的人马,也不愧是他的精锐老底子,见此情景,迅速反应过来,直接摆出一副迎敌的阵势,缓缓压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