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小小的粉色裙子沾了一大块锈红色的血污,脸上的泥和干涸的血被泪水或是雨水冲出几条沟壑,露出白嫩的肌肤。你五岁的小手紧紧抓着爹爹的衣袍,丫鬟婆子谁去哄你都不依。你大而明亮的圆眼睛里雾蒙蒙的,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泪来。明明惊恐无助,明明是那么小的孩子。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那时的眼神,像失去母兽庇护的小兽,是佯装的镇定、虚假的骄傲。敌人若是有什么行动,我相信你会毫不犹豫地龇出自卫的嫩牙,虽然也只能为捕食者增添某种乐趣。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之后,你大病了一场,一直高烧不退,神志迷糊地呓语。你好像一直在做噩梦,即使昏睡着,小脸还是皱着,红彤彤地像涂满了胭脂。你在无尽的噩梦里挣扎,微弱地唤:“爹爹,娘亲,哥哥……”
关于你的身世,父亲并不肯多说。大哥二哥问起,父亲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含糊地说是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父母都病死了,要我们把你当亲妹妹对待。没有人对这个答案满意,大哥二哥对突然多出的妹妹很不安,甚至警惕。我则以一个好奇的旁观者的态度在细细地观察你。
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一直以为你是父亲跟外面什么烟花女子生的私生子,两个人吵过几次架,不过后来她看你的眼神就不再是敌视和鄙夷。小兽失去了母亲,同族的雌兽会尽力照顾幼小的孤儿。
自你生病后,王都的很多大夫进进出出。一个个搭过脉就摇头,跟拨浪鼓似的,好像摇头成了他们唯一会做的动作。
母亲来看你,眼睛湿哒哒的,你的弱小和病弱把她的母性都给激发出来了,她看你的眼神已经完全是看自己的女儿一般。我都有点嫉妒你了。
你蜷缩在我母亲怀里,眉头舒了一点,呢喃,“娘亲……”
母亲向我招手,“敏儿过来,看看妹妹。”
我慢吞吞挪过去,看到你小小的圆脸上有一层不健康的红晕,长睫毛凌乱,嘴唇紧闭着,因为焦渴起了一串小水泡。真丑。
母亲拉起我的手,放到你的小手上,好烫。你小小的身体居然能释放出那么多的热量,真让人吃惊。
“敏儿,你是男子汉了,以后要好好保护妹妹,好不好?”
你的小手软哒哒抓着我的,这一刻突然开始用了几分力,而我们之间似乎从那一刻开始了某种特别的牵连,一种超越血缘的牵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可能是我的亲妹妹,多神奇。
高烧了五六天,你醒过来了,御医们都说是个奇迹。不过醒是醒过来了,却呆呆的,像个小布偶。问你记得以前的事情吗?摇头。问你知道爹娘是谁,在哪?摇头。问你的名字叫什么?摇头。
王都冬天向来少雪,偶尔下一点秋霜一样的小雪,全城人就稀罕得什么似的,那一年的冬天却下了老大一场,人走在地上跟踩到长毛的波斯地毯一般,咯吱咯吱。
你穿了肥厚的花棉袄,咯咯笑着在雪地里跑,像个花团子一样滚来滚去。家里人都很高兴,不仅仅是因为赏到了难得的雪景,还有你的康复和笑语。大哥二哥对新添的妹妹也欢喜得不得了,家里从来没有妹妹,爹娘也一直引以为憾,何况你是那么可爱。让所有人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从此后,你的名字叫小雪,卫雪。卫家排行最小的千金,卫国公卫公瓒和一品诰命夫人之女。
我但愿你五岁之前的记忆永不回来,即使那意味着我要一辈子做你的哥哥。我要你快乐,我应该快快乐乐的,不好的东西都永永远远忘记吧,小雪。这是我的秘密,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
###
前年的上元节,你穿着男子衣服偷偷跑出去瞎闹,还喝醉了,一向机灵精怪最知道哄父亲开心的你竟然借着酒劲开始耍酒疯了,说什么“可是,要是天天闷在家里,女儿宁愿做个乡野疯妇,凭什么哥哥们可以随意出门,我却要天天闷在家里,还要练女红啊刺绣啊……”还越说越来劲,怎么都不肯理会我使的眼色。我看到父亲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心里捏着一把汗。说实话,你不管不顾的做法我也生气得很,好在平安回来,若是真有什么事发生,我肯定不会原谅自己。你五岁那年,我就答应过母亲要好好保护你,这是我许下的承诺。
父亲果然暴怒,一张脸紫胀着,吆喝了一声“家法伺候——”
我心道不好,父亲只是一时气愤,若是真教训了你,备不住回头就要后悔的,就怕底下人真下力气动手,让你吃苦头。果然,两个打板子的小厮那晚上跟打了鸡血一样,十分“恪尽职守”,一板子一板子结结实实打下去,似乎忘了他们打的是这个家的千金大小姐。不过也可能是关心则乱,他们的下手的力度被我给夸大了。反正一听到你哭着求饶,我就再忍不住了。护到你身上,把第四板子接了过去。
你转过头,嘟着小嘴,皱着眉头,眼里包了一包泪,委屈得跟什么似的,我的心就软了。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你挨打。
“父亲,让孩儿替小雪挨了剩下的板子吧!”
“恭敏,你让开!”父亲的语声里已有低低的不满和愠怒,封建大家长的威严被触犯了。
“父亲,小雪已经知道错了,您还是饶过她吧!父亲常说兄友弟恭,我替妹妹挨板子也是天经地义。”我不依不饶,不肯动弹。事后想来当时的做法真是愚蠢,我爱护紧张你,父亲怎么会不在意呢?身为朝廷股肱、一家之长,他要教训子女是应当的,就算不真打,也总要做个样子的,免得被外人说他溺爱纵容子女胡作非为。若是我不拦着,我想父亲也不会真让人继续打下去。
“来人,把三公子拖走!”
打板子的一个小厮听命上前,我暗恨他下手太重,没多想,一脚踹了出去。那小厮一屁股坐在地上,闷了一口气,半晌没爬起来。这下可真点了火药桶。父亲夺了小厮手里的长竹板,劈头盖脸打向我。我硬挺着脊背,生生挨着。
你惊怕得从挨打的长凳上滚下地来,抱着父亲的腿大哭,一迭连声地大叫,“爹爹,饶了三哥——”
也不知身上挨了多少板子,神智开始迷迷糊糊,到听到母亲的声音,整个人才彻底放松下来。这一放松,胸臆间有什么东西涌上来,喉头腥甜。你爬到我身边,拉着我宽大的衣袖,像小时候一样,抽泣着叫:“哥哥……”
我回头望到两只桃儿一样的眼睛,心中一疼,“小雪……别哭,哥哥没事……”
这一开口,“噗”地吐出一口血来,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