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亡命天涯
寅时,天边仅有的几颗星子寥落冷清,蔫蔫地嵌在漆黑的天幕上。一声凄厉的枭啼扯碎夜的宁寂,也扯碎夜行人昏昏的幻梦。路不好走,天又黑,马车颠簸得着实厉害。木质的车轮橐橐滚动,每转一圈,车轴就发出一声喑哑的“吱嘎——”,像极古稀老翁不灵便的老寒腿。
露重,马车里的人昏昏。因为困倦得厉害,实在顾不上颠簸和湿寒的夜露,在清醒和昏睡间左右徘徊。
惊醒过来的时候,我听到一声类似女人呜咽的悲声。全身汗毛乍起,睡意像潮水一般缓缓退去。集中了注意力,再去听时,那声音却没了。黑漆漆的夜色里,只有马车行驶的声音和很轻微风声。马车车厢不大,我蜷着身子,半跪半卧,想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些。这个姿势保持得久了,现在觉得全身筋骨酸痛,反而更不舒服了。我皱皱眉,在狭窄的空间里,略略伸展一下有些麻痹的手脚。
掰着手指数了数,日升日落,周而复始,整整三回。我想,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使劲跺了两脚马车,我吼,“放我下车,放我下车,我要下车,强盗!你这无耻的强盗——”三天没有好好梳洗,三天没照镜子,我想此刻的我一定跟花市街最泼辣的妇人一样,蓬头垢面,掐着腰,骂街的架势十足十。不过,除了强盗、恶人、大坏蛋这几个词,我一时间也想不起其他骂人的词儿,这一路上颠来倒去地用着,实在了无新意。早些时候真该多去几趟花市街的。
马车轧轧行进,赶车的人丝毫不为所动。我的抗议,在这昏天黑地的旷野里,半点不济事。我心里难过,又委屈,像只刚断奶的黄毛兔子,蔫了蔫,抽抽搭搭地抹眼泪。一边抹眼泪,一边嚎,“娘亲,娘亲啊——”
不出半盏茶功夫,赶车人勒马缰绳,“吁”了一声。马车陡然停了。我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晃,正扑在刚掀开轿帘,半个身子钻进来的男子身上。我的脑袋撞在他的胸脯上,有一点晕眩,但不太疼,这胸脯倒是……挺厚实的。
“你抱够了没有?”男子冷冷道。我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还抚在他的胸部,这姿势挺滑稽的。我立刻像被蝎子蛰了一般,往车厢后部躲开。不想用力有些猛了,脑袋结结实实撞在车厢上,后脑勺一阵钝痛。我“哎呀”一声呻吟,气急败坏地嚷道:“谁让你突然进来的,无耻!”
彼时,天色已经有些亮堂了,天边浮着一小抹鱼肚白,蟹青色的天空中偶有一两只早起的晨鸟飞过,尖声鸣唱两声,瞬间便飞远了,声音也渐渐消失在空茫的天际。
清晨的寒意随着那人撩开马车帘布,慢慢渗透进来。我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身上的淡青色粗布麻衣斗篷,往车厢里缩了缩身子。这斗篷穿在身上又粗又笨,真有说不出的难看。我一十六年锦衣华服的人生里,何曾穿过这样的衣服,然而正是这样一件破衣,现下却是我赖以取暖的唯一。世事真是讽刺。
“放我下车!”我皱着眉,瞪着眼,凶巴巴地逼视着他。
那男子从怀里不紧不慢地取出一方锦帕,递到我腮边,轻柔地揩去了一滴残泪。我别过脸,躲过,觉得受到了轻侮,恨声道:“别假惺惺,这里又没有别人,你做戏给谁看呢?”
他倒不恼,脸上带一抹玩味的假笑,收了帕子,重放回怀里。这些日子他也清减了,唇下冒出一片青色的胡茬,眼睛里网着好些细细的血丝。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大小姐,出门在外哪那么多讲究,您就多担待点吧!”他道,一副涎皮赖脸的油滑腔调。“您现在下车也行,不过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保不齐碰上成群的饿狼,被撕咬得只剩一堆骨头,好好的一个美人儿死得这样惨,岂不可惜?”
我听了这话,胃里一阵痉挛,干呕了一下,赶忙用袖子捂住嘴巴。
他嘻嘻一笑,翻身跃出马车,往虚空里狠狠抽了一个响鞭。驾车的老马便如惊弓之鸟,发出一声哀怨的嘶鸣,迈开四条疲惫的瘦腿,重新上路。
天大亮时,“咔嚓”一声,马车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胳膊一紧,便被人从马车里老鹰抓小鸡一般挟了出来。我的脚刚一落地,马车的整个车轴便断了,车厢歪向一边,最后整个儿倒在地上。马却并没有立刻停下,而是无知无觉地拖着残破的车厢又走了十几步,才被绑架我的男子拽住了马缰绳。
现下,我又饿又累又困,还受了惊,整个人茫茫然望着在虚空中自发转动的木制车轮,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小小的幸灾乐祸从心底升腾起来,马车坏了,终于可以好好歇息一会了。最好家里人能快些赶来救我,也不知哥哥们有没有发现我留在路上的记号。我被允许下马车的机会很少,一逮到机会,我就急忙留下记号——一朵六瓣的小雪花。小时候玩游戏的时候,这个记号便代表我。
“休息一会吧!”男子淡淡道,马车抛锚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
我往青草地上大大咧咧一躺,伸了个极舒服的懒腰。虽然知道仪态不端,却也困倦得顾不得了。连续三天,没日没夜赶路,任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何况我一个闺阁小姐。
我叫卫雪,王都人氏,爹爹是当朝国相卫公瓒,母亲是当朝天子钦封的一品诰命夫人。我有三个哥哥,他们都很疼爱我,小时候调皮闯了祸,每当爹爹要罚我,大哥总是护着我,三哥会站出来说祸是他闯的,二哥虽然溜得快,我被罚不准吃晚饭的时候,他也会从厨房拿一只鸡腿偷偷塞给我。从小到大,我没过过苦日子,没跟家人分离过,没穿过现在穿在我身上的这种粗布衣裳。不出意外,再过两年,我父母会安排我嫁给一个年少有为的世家子弟,我会从一个金丝鸟笼被放到另一个金丝鸟笼。虽然窄一些,但没有风雨。
绑架我的人叫韩风,这个名字是我三天前刚刚知道的。在那之前,我只知道他叫赵子文,江北人氏,在十几年前的战乱中失去了父母亲人,孤身一人流落到王都。拜了个街头卖艺人当师傅,学了几手胸口碎石一类的把式,勉强混一口饭吃。在此之前,我决计想不出他竟有这手虏人妻女的手艺。正如南师傅所说,我的世界终究是窄了些。
我生在王都,长在王都。王都是整个江南最繁华的地方,不折不扣的富贵温柔乡。若说这里最好玩的地方,莫过于花市街。三教九流皆汇聚于此。茶铺酒肆、瓦子勾栏,好吃好玩好看的,都有,只要大爷您腰包够鼓。
我很喜欢花市街,小时候去过几次,长大一些,爹娘便要我在家中多学学女红、刺绣一类,主要读的书也变成《女则》《女戒》《女论语》这类贵族闺阁女子被要求常读的。《女论语》的开篇里讲,“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花市街这种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自然被严禁踏入。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