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一发间,任少书身前青衣闪过,他手指已碰在机括上,弓弦紧绷,与臂几乎合成一线,脸颊却已感到刀尖上的森森寒气。
青衣提刀,杀将军!
战场上死人如堆,眼看楚楚就要成功,忽然她身子一歪,竟是被一条自地上跳起魁梧的大汉撞了个正着。
石虎抱住楚楚长刀,任凭刀尖刺穿铁甲,直入胸膛,嘶声:“将军快——”
任少书松开机括。
轰鸣巨响,有箭矢怒旋,破风雪,取头颅,疾射而出。
半空中,幸存的赤鸟部悬绳荡下,以身为盾,堵在羽箭前进的轨迹上。
血肉横飞,五人几乎被贯穿于同时,少年男女,死无全尸。
而箭势尚余三成。
战场上,宁青身法展开,素衣动如流光,少女以从来未曾有过的速度,全速扑在了箭尖之上。
胸骨传来断裂的闷响。
宁青眼前忽然一阵漆黑,耳畔有异声鸣如擂鼓,少女身子忽然变轻,仿佛是杀戮浊重的灵魂终于被撞出躯壳。
她被余力击飞,然后摔下,顺着山坡滚落。
鲜红色点点渗入雪中。
七窍流出腥甜且粘稠的液体,间或有日光自云层间漏出,自她四肢上拂过,阳光很暖,却趋不散骨子里的冷意。
宁青仰面,无力的躺在松软的雪地上。
蓝天渐渐变得极近,挂着雾凇的树枝闪烁而模糊,四周的杀伐声一下子全部消失了。
衣衫上的血水正传来结冰的幻音。
少女脸色变得苍白,瞳孔渐渐扩散,她嘴唇微微翕动,但没有人能听的清楚。
“……终于,回家了……”
宁青,出身南域离穹岭,十三岁投军,越明年,分入武座麾下玄蜇部,于乌夜山一役战死,年仅十七。
此时此刻,战场中心的白元秋仿佛是逆着滔天巨浪的一页身不由己的小小扁舟。
两人手臂仍然互相扣住,白元秋目光冷凝,这老道士,分明是死也要拖着她同归于尽,而论实在功力,年方二十二的天衣教主,的确无法与成名近甲子清微掌教相抗衡。
浩荡巨力层层外推,掀起浓烟如浪,滚滚冲天而起,竟与头顶乌云相接通,远远望去,形如撑天之柱。
两人百丈内地削十尺,将军士卒骨肉成尘,周围雪树山石通通化粉扬灰。
白元秋合目,全身放松,真气逸出百窍——既然挡不了,那便不挡了罢。
打开匣门,外力如洪水顺着周身穴道冲入,延着经脉呼啸席卷而过,最后大半泄出,只有极少数滞留体内。
内息一溃再溃,气血翻腾不止。
楚楚飞掠奔上,被外滚气流无情撞飞,女子半空中单手按地撑起,折身再冲。
“教主——”
她挣扎着逆流而上。
青衣刀客已接近三十丈内,随着空气中的泥尘雪土缓缓落地,天上云柱也呈现消散之势,朦胧间,楚楚看见白衣与道士四手仍然互握。
白元秋双目紧闭,纹丝不动。
只剩一口气的老道士眼睛渗血,看着她,忽然笑了:“足下当真甚好。”
教主她……到底如何了?
楚楚心神一乱,丹田中真气不固,被此地余力向外推开。她反手将长刀插入地下,后退之势才勉强停止。
“承蒙道长指教,本座何敢不全力以赴?”白元秋缓缓睁眼,一字一句,声音中真气充沛,快雪军无论远近,皆可聆听其言。
平静片刻,乌夜山上下忽然齐齐爆发出雷动般的欢呼声,快雪军刹那间军心大振。
天下英雄谁堪敌手?天衣教主自当纵横无敌。
“全军听令,杀。”欢呼声中,白元秋冷静下达了最新的指示。
楚楚立刻起身,掉转刀锋。青衣掠过长空,旋入人群,女子雪刃所到之处,敌军头颅洒血滚地。
她在挂着雾凇的雪树上微微借力,点过枝桠时,忍不住回首一瞥。
雪尘已尽,白元秋神色从容,负手静立,全身只有喉头微动。
军心不可乱,天衣教主将血咬牙咽下。
老道士盘腿跌坐在地上,沧桑的脸上已经皱纹横生,宛如干裂的老树皮,然而眉宇间,却有着奇异的宁静。
白元秋在抓紧时间调息。
“白教主,尊驾可有挥军北上之心?”玄悟最后轻声问道。
白元秋淡淡看他一眼,亦低声:“本座要取陪都凤城。”再往北,天衣教人数到底还是太少了些。
不能死那么多的人,到最后,她就算得了天下,天衣教传承也会随着战火湮灭,十去□□。
天衣教主抬首,一望故土,二望江湖,三望天下,四望苍生。
乱世烽烟。
执干戈以卫社稷。
说和说战都难,兴亡皆是百姓苦。
原本神仙似的老道,下颌上三尺胡须此刻仅剩焦黑一缕,玄悟看着年轻的天衣教主,心中叹息。
此子论悟性根骨心性,三者俱是千载难寻,如今世间文武相轻,士人武人彼此合作又彼此倾轧,如果白元秋愿意专心武道,单人便能再续江湖百年辉煌。
老道士喃喃:“白教主本当不止于此,苏行止到底误你一生……”
终你缱绻年华,只能困守此方天地,千载山城,大道咫尺,竟不可期。
声音渐低渐不闻,老道士五心向天,安详的闭上双目。
清微掌教受中朝半世尊崇,最终兵解于南国山野。
雪衣女子平静道:“此生能为师兄所误,白元秋幸也何如。”
随着中朝将军和国师双双横死当场,天时地利俱与南域相和,快雪军越发势如破竹,全速推进,将凤翎余卒纷纷斩杀当场。
战场上剩下的敌人已不堪一击,楚楚返回,护卫在白元秋身边。
空中有雪隼盘旋凄鸣。
略略恢复的白元秋心中忽觉悸痛,墨眉轻蹙,对楚楚沉声道:“乌夜山余事由你负责,全军以最快速度,投入桑原战场。”
话音方落,天衣教主身先士卒,雪衣如冷电横空,须臾划过山岭。
越离穹,入桑原。
云昉,你要撑住。
“锵!”
热血喷溅,朱羽骑兵从头顶被自家将军以长刀生生剖成两半,气绝当场,死不瞑目。
云昉将她随手拎来挡刀的敌兵挥开,两截残躯分左右摔入人群,如长鞭将两边人马抽的一退再退。
督座白甲上血迹沉凝。
眼前的朱羽主将纳兰师眼角已然眦裂,随着秘药药效渐渐过去,他握刀的双掌上青筋浮起如盘虬,仿佛有真气在他体内鼓荡不休,时刻都会冲出体外。
时间……紧迫!
将军刀锋下垂刀势将尽,云昉趁他旧力已竭,新力未生时刻,飘身上前,右肩稍低,五指成拳,自腰际重重打出。
纳兰师见状竟然不避,反而侧身沉肩朝她冲去。
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相斗至今,自己经脉中伤势越积越重,而对手除了开头吃了些亏,剩下的时间里,她处境看似危险,实则悠哉,全程皆以滴水穿石的耐心磨着耗着。
纳兰师虽不愿承认,心中却已知道,论真本事,他或许确实打不过面前这丫头。
将军眼神微沉,罢了,南域毕竟人少,只要自己能与云昉玉石俱焚,再让朱羽军拖着疾风铁骑死战到底,他到底,也算不辜负九公子这场知遇之恩。
两人正面相遇。
天衣教督座已近身。
银甲之下,几缕乌发逸出,拂在额上,云昉细长的眸子里全是冷意与血意。
纳兰师的影子便清晰的倒映在这漫漫杀气之中。
咫尺间,督座内力生丹田,出气海,走三焦,聚在拳心。
罡风触及护心甲,甲胄无声碎开,云昉右手迅速没入对手血肉之中,将军竭力偏身,对手的指尖几乎就贴着他心脉穿过。
纳兰师瞧着白甲女子锋锐冷煞,艳丽却带血的容颜,此刻已迫在眉睫,忍不住咧嘴大笑。
“小娘们还真想让老子‘心碎’。”
将军反手提腕,长刀自下而上快速撩起,此刻两人距离太近,而云昉的右臂还卡在他甲胄之间。
“那老子就便宜你同生共死罢。”
云昉扬眉,声音极冷极沉:“竖子口出狂言。”
呼吸间,纳兰师瞧见忽然有微光自云昉袖口落下,年轻督座在失去初棠后,一直被自己认定为丧失战力的左臂竟突兀的翻出一柄短/枪,颜色清素,宽约并指,抖擞间迎风便长。
云昉第二枪,暗香。
她自幼便身携双枪,而世人却仅知丈八初棠。
督座横臂,暗香骤然前突,枪尖轻轻点在纳兰师臂甲之上,罡气便在这毫厘之处压成一点,随后骤然爆开。
血雾弥漫,将军断腕,长刀坠地。
马蹄自刀身上踏过。
于此同时,云昉右拳上罡气外泄,巨力在纳兰师胸腔中四散。
血肉炸碎,成水成泥,朱羽主将双脚瞬间无力,从今而后再也勾不住马镫。
云昉面无表情的抽回手,她正打算提枪策马离开时,眼前有异变陡生。
纳兰师的脑袋正在变大。
白甲督座瞳孔猛的一缩,抬手间暗香回马刺出。
冷光破空驰去。
世人皆知,纳兰家九郎,时任中朝丞相,自幼便被浪行客亲笔认定为“刻毒无情,足智多谋”。
他为任少书准备了□□中足以击杀先天高手的“神机”,为纳兰师,也准备了不见生死不可用的火丸“春雷”。
此乃中朝秘制火药,平时安置在人体内,倘若所依附者不幸身故,便会随之引爆。以威力大小区分,只有最顶尖的,才可被被冠以春雷之名。
桑原上,旌旗队列纵横如掌纹。
头上乌云沉沉欲坠,无数黄叶随风舞落。
将军口藏火丸,舌绽春雷。
暗香兀然刺入纳兰师颔下寸许,将军头颅离颈,枪柄提在云昉手中,她纵身高掠,霎时已离地六丈。
春雷一旦爆炸,范围之内,重者身亡,轻者非死即伤,云昉争取时间,打算将春雷掷向高空。
半空中,云昉以自己为轴,手腕翻转,暗香便随即荡出一道半弧,抡至最高点时,头颅脱离枪尖向上飞去。
纳兰师的脑袋已涨到最大,眼看着便有浓烟火光自肌肤上透出。
云昉沉气斜坠,倒掠。
她的身法已到极致,可春雷绽放的速度,却还在此之上。
可能,来不及走了。
生死瞬间,云昉眼中悲喜尽褪,平静无波,若她方才选择独自逃离,凭先天高手的实力,或可身免。
然而……督座唇角抿成一线,薄如刀割,她将疾风骑儿郎带上了战场,便会竭尽全力,带他们回家。
遇山则开山,遇水则破水。
将军本该百战死,马革裹尸,不复山河誓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