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清新湿润,荷叶的清香弥漫在风里。
苏行止与白元秋中间仅隔一张小几,这种相对而坐的姿态,全然与是当初千寻云岭之上的少年男女重合。
白元秋垂眸,眼底似有流光微动,她轻轻笑了声,并不急着知道师兄的回答:“在师兄说出来之前,我也有了一些想法。”
苏行止无可无不可,风度翩翩道:“在下洗耳恭听。”
“我最初受先生教导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位隐世长者,不羁俗流,博闻广识。”白元秋道,“但如今再回首往事,先生当日所为,只怕没有那件算的上毫无意义吧?”
苏行止并不否认,笑道:“生命之花转瞬即逝,谁能肆意荒废?况且,当真要寻出一件什么意义也没有的事情,倒也不容易。”
白元秋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轻声道:“师兄所言甚是。只是先生当初授我以铸剑术,又常常点拨我武学上的困惑,是否意有所图?”接着道,“‘泉中玉’的作用究竟是什么,还望师兄给我解惑。”
苏行止淡淡笑道:“能这样问,你便是已经明白了。”
听到这句话,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徐小彦忍不住动了动——求别打哑谜,虽然你们已经明白了,这边还有一群不明白的呢。
小心看了看旁人,一群人里面,包括顾惜朝在内,都满脸皆是茫然之色。
顾惜朝和白元秋算得上是配合默契了,此刻也觉得千头万绪,理不出章法来。
他还记得,之前白元秋曾经跟他们聊起自己所学的铸剑术,据她所言,君先生所授的与其余流传的铸剑术并不相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君行歌所铸的刀剑,都是有“灵”的。
白元秋曾经说过,古人知道成就神器的方法,却不知道成就神器的原因,很多铸剑师用牲畜,奴隶,血亲,甚至自己的生命殉剑,才能为剑器启灵,成就出最佳的作品。
凡器与神器的差别,便是在于是否有灵性这一点上。
内蕴魂魄,方为神品,白元秋当初同修太清天魔二法,本来情绪应该更无常些,她却把自身七情封印于内,一举突破先天,再以自身剑意日日温养,使得两者神魂相通。
泉中玉是君行歌所赠,再由白元秋每天以自身剑意温养,方才最终铸造而成,她曾将体内多余内力封印其中,也就是说,泉中玉拥有容器和中介的功能。
神魂,容器,中介。
想到这里,顾惜朝心中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下一刻,仿佛心有灵犀般,白元秋开口问道:“旁人的神魂无法修补师兄的损伤,是因为气息不同,属性不合,己身难以认同,故而受到排斥。但我的神魂,师兄或者可以考虑一下。”
围观之人几乎是齐齐倒抽了口凉气,白元秋一脸平静的建议苏行止拿她来修复己身,而对方的表情,也竟然意外的没什么波动。
苏折柳含怒,嗔视:“阿念,你在胡说些什么!”
白元秋微微抿唇,神色坚毅,“并非胡言,我早有所觉,‘泉中玉’具有容纳传递元力的功效,通常而言,陌生人的神魂无法相容,但两者的熟悉度越高,感情越亲密,对彼此能产生的作用就越大。”看着苏行止,“在所有人中,你对我最为认同,加上‘泉中玉’作为中转……七成把握,值得一试。”
说着说着,白元秋眼里竟然露出希望的神采,似乎为找到可以让师兄恢复的法子而感到欣慰。
苏折柳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二弟子,就像从未认识她那样,向苏行止道:“你师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也曾经是站在一界巅峰的高手,自然明白,如果用白元秋的神魂修补苏行止的伤处,纵然后者能痊愈,前者也是死定了。
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万顷荷叶拥簇的玉台之上,玄衣琴师轻笑,声音如同珍珠在玉盘上滚过。
苏行止格外和颜悦色道:“不,师妹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一种方法。自始至终,她才是最了解我的人。”
一片死寂。
苏折柳最为意外,行止分明不是这样的性格,阿念愿意牺牲不奇怪,但他,竟然也承认了?
云昙看着这三个人,眼睛慢慢睁大,忽然笑出声来:“白元秋竟然也会愿意为被人去死?”她笑得肩膀颤动,直到弯下腰去,良久才抬头,对苏折柳建议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反正拦不住,苏教主就随他们去吧。”
兄长还活着,她对白元秋的怨气消减了很多,但林荃,却翎儿,虽然不是被那人所杀,但也说不上毫无关系,更何况,身为当初幕后主使者的苏行止,难道不需要为自己这些年来家破人亡的惨痛付出代价么?事情的逻辑太过迷乱,云昙懒得仔细去想,所以白元秋和苏行止,他们二人随便死一个,自己也就勉强满意了。
苏折柳沉默,看着自己最为钟爱的大弟子,缓缓道:“你真打算这样做?”
人总有偏爱的,苏折柳并不否认,三个弟子里面他最喜欢是苏行止。如果首徒真要因为续命而杀了阿念,他无法出手阻止。
无法阻止。
苏折柳想,如果阿念能在相见的那刻出手杀了我,就好了。
六个人中有四人已经决定了立场,只剩下两位和无霜城毫无关系的人。顾惜朝深思熟虑,而徐小彦则直率的多,虽然他是在场所有人中最慢反应过来的那个人,但在想明白的那刻,手比脑子先动,斗狂澜舞出团团罡气,锵然一声,重重砸在白元秋与苏行止中间的小几上。
刹那玉碎石飞。
徐小彦冷冷看着苏行止,声音里压抑着怒火:“别的就算了,但小白是我朋友,不许你伤害她!”
苏行止瞥了他一眼,似乎直到此刻,这个少年才真正被他看在眼里:“徐小郎急什么。”轻笑,“无论如何,比起你们,阿念都要安全的多。”
“什么?”徐小彦呆呆的看着幕后boss,一时理解不了对方的想法。
苏行止不再理会他,向白元秋道:“师妹说的虽然不错,可我目前却并不想要取你神魂。”
白元秋看着他,目光忽然变的极冷:“那师兄意欲何为?”
苏行止耐心的启发师妹:“你我诞生之地的‘元力’,岂非正好合适?”他伸手替师妹将散落的发丝轻轻拢回鬓角,从容道,“泉中玉只是最后一层保障,比起这个,阿念留在我身边的感觉更令人向往,至于那个世界,反正也即将消散了,借它最后的力量,修补在下的神魂,又有什么不好?”
以泉中玉为通道,将源世界中即将散落的元力聚集,吸纳壮大己身。
白元秋盯着他,一字字道:“师兄说笑了。”
苏行止安静,随后低声一笑:“怎么,这叫师妹不高兴了?”
“我是为了什么来‘水月镜花’的,师兄当真不知道?”白元秋反问,目光泠然,她自幼便是极坚毅执着的性格,决定不计一切代价为源世界寻得延续之法后,便一直未曾改变过。
苏行止笑道:“自然是明白的。不过,假如我和这个世界只能二者选一,师妹打算选谁?”
残忍的问题。
白元秋静静看着他,眼眸的颜色越来越深,周身气息慢慢开始躁动,无数重云自天边滚滚涌来,堆叠在他们头顶上。
天色黯淡下去,仿佛下一刻,就有倾盆暴雨自天而降。
苏行止温和道:“看来在下果然是惹师妹生气了,竟然引得天道大劫提前来临,恕罪恕罪。”
白元秋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半晌方道:“我并没生气。”接着道,“只是过于激动,一时无法控制情绪。”敛目,“真可惜,本来想多与师兄聊一会的,现在看来是办不到了。”
她站起来,宽大的衣袍盈满,被讯雨之风吹的猎猎而飞。
“邀我们前来的那位曾夫人呢,她现在何处?”
苏行止回答道:“她正在布阵。墨娘一生所求,是布出以命为祭的,近乎于真实存在的‘绝阵’,现在借师妹天劫之机,她大约可以如愿了。”
白元秋恍然:“多谢师兄提醒。”敛目微笑,“不过,无论是怎样的‘绝阵’,曾夫人只怕都是会失望的。”俯下身,凑近苏行止耳边,“我还有话要和师兄说,所以一定会出来。”
苏行止温柔回望,侧过脸,呼吸相闻,胜券在握:“可惜,等师妹出来的时候,我想做的事情,大概都已经做完了。”
白元秋摇头,柔声道:“来不及。”手中突兀的闪出一道剑光,泉中玉霎时穿透师兄的身体,“就算是你,被泉中玉所伤,也非得休要一段时间不可。”
见此剧变,苏折柳几乎忍不住要动手,厉声喝问:“阿念!”
可两人都没理会他。
苏行止低头看着身前突然出现的剑尖,殷红的血珠衬着莹白的剑身,美丽到惊心动魄,轻笑:“心狠的小丫头。”
泉中玉被收回,苏行止身子摇晃,向前倾倒时,正正被白元秋揽住。
“师兄总这样对我不设防……等我回来。”白元秋在他耳边低声道。
苏行止深深看了她一眼,笑:“也罢,就算天火坠落,洪水滔天,苍峦倾颓,我总等着阿念。”
在场中人,除了苏行止外,耳边同时听到一个系统提示音——
“主线任务:‘水月镜花(天道大劫)’世界开启,成功回归者奖励积分十万,失败则积分清零。”
除了白元秋外所有人几乎是瞬间消失,她的影子却还扭曲挣扎了片刻,才无可奈何的前往了未知的副本世界。
临别的目光,执着的近乎狂热。
风渐渐冷了,苏行止无视胸前还在冒血的伤口,坐回琴后,再次拨动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