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凌接到宫卫的通传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宫中直入的腰牌?”
宫中安危向来放在第一位,直入的腰牌没有几枚,所以听说又冒出来一面他不知道来历的腰牌,有些疑惑的从宫卫手中接了过来,看完不禁动容。
这腰牌的形制非但不陌生,相反,实在是太熟悉了,少司命的素华便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只不过她的铜牌上是蒲牢的花纹,而这一块是狴犴。
龙生九子对应九歌,每块龙牌都有其作用,只是他父皇不认这几枚宫牌,便是持有也是无用,可到了他这里,却是大大的吃惊了。
“狴犴是东君吧?快快请他进来,既然是直接面圣,将他领来宣政殿便是。”
刘凌性子十分沉稳,可现在却难得露出孩子才有的紧张表情,在殿前不停地踱着步子。
“素华?”
“属下在。”
一身女官打扮的中年宫人低声回应。
“你去把云中君请来,云中君和东君多年不见,必定又不少话说。”
刘凌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复又问道:“朕这样如何?见东君会不会太随便了?”
此时他并没有接见大臣,还是一身常服,故有此问。
“陛下真是,东君又不是外人……”素华抿嘴笑了笑。“属下这就去找云中君来。”
刘凌只觉得自己心里七上八下,有些习惯性地往身边看了看,却只看见一片空空荡荡,刚刚升起的兴奋不知为何就弱了几分。
她一直对“九歌”很感兴趣,之前对萧逸的事情就问过不少,如今要知道能看见东君的真面目,应该很高兴吧。
没一会儿,领着东君和萧九入宫的宫卫就将两人带到了,临走时还满脸疑惑,因为他发现那老人似乎对宫中比对他还熟悉,从宫门到宣政殿的路,他几乎是脚步不停的走到的。
这样的熟悉让那宫卫的态度由好奇渐渐变为敬畏,一路上半句闲话也不敢说,径直就将他们带来了宣政殿。
到了宣政殿门口,东君很自然地张开手任由宫中金甲卫查探身上有没有带凶器,萧九有些不自在地被金甲卫摸走了靴筒里的匕首和身上几枚银针,嘴里嘟嘟囔囔地入了殿。
此时刘凌已经等候多时了。
东君一进了宫,就感觉到自己每一根毛孔似乎都在贪婪的呼吸着熟悉的空气,熟悉到他的眼中都露出温情的东西。
他出身高贵,年少入宫为御前侍卫,原想着一展长才,虽没有出将入相而是做了东君,却做到了许多宰相和将军都做不到的事情,也算是不枉此生。
可平帝遇宫变而崩,他不愿为乱臣贼子效力,这一遁就是几十年,当年的那些豪情壮志、明察秋毫,似乎已经成了过眼的云烟、无奈的笑话,久到东君都已经忘了那些意气风发,和同伴们携手想要匡扶正义之时。
待进了殿,看到紧张地伫立在那里,明明看起来很有威仪,其实双肩紧张到绷紧的年少皇帝,东君更是恍如隔世。
这一瞬间,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过去,仿佛回到了那段最光辉的时候,那位温和又睿智的陛下将他们领到年少的太子面前,轻轻对他说:“看,这是朕选定的继承人,下一任的太一,请诸位替朕辅佐好朕最出色的儿子。”
那时的刘甘,也是这般明明又紧张又好奇,偏又要做出很有威仪的样子,怕他们看轻自己。
无论如何,一开始时,他们都是好的。
好到他们以为东皇太一永远都会这样出色、这样睿智、这样仁义下去。
后来……
后来……
“咳咳。”萧九见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师父一进了殿,见了小皇帝就开始发呆,有些着急地咳嗽了几声,提醒他应有的反应。
到底是磕头,还是跪拜,还是怎么办?他还一身胡夏武士打扮呢,这屋子里的宫人看着他们已经满脸不悦了。
可是他好不想跪啊,他爹都没让他跪几次!
一声咳嗽,将东君从往日的回忆中抽离,恍若梦醒般熟练对着刘凌行了躬礼,礼仪周全,并非平民觐见之礼,而是臣子见皇帝之礼。
“东君柳浩初,参见陛下。”
见到东君行的礼,刘凌眼眶就已经红了,他想过很多原因让东君入宫,独独没想到这位老人家是来“归位”的,毕竟他年事已高,他的父亲也并没有得到九歌们的承认。
可只有想为主君效忠之人,才会以臣子礼自对。
至于照猫画虎跟着东君行礼的萧九,也一并被刘凌伸手扶起。
“朕,朕真是受宠若惊……”
刘凌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表达自己的惊喜之情。“朕,朕是做了什么,让东君改变了主意?”
“正是因为陛下什么都没做,做的都是平常最为普通之事,所以老臣才改变了想法。”东君说着刘凌不太明白的话:“为了一时拉拢所作所为之事虽然让人感动,可真正能改变天下的,却是最简单的事情。臣是有罪之人,原本羞于再见世人……”
“你有什么罪!你当年中奸臣埋伏,身中十七刀,差点回不来;你成为东君,得罪了不少官吏,为避免拖累家中,自求除族离家。就连当年宫变你也在北方彻查贪腐之事,若非如此,那几家怎么能轻易逃过你的眼睛起了事!”
一声粗混的吼声突然在殿门前响起。
“这是……云中君?”
东君不可思议地转过身去。
“你还活着?!”
“你都没死,我怎么敢死了!”
何老将军老泪纵横地跨入殿中,连行礼都顾不上,上前几步一把抱住昔日的好友:“兄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你!”
两位头发斑白的老者抱头又笑又哭又叫,看的刘凌鼻子也有些酸酸的,而他们身边站着的萧九都已经扭过了头去,一条好生生的汉子已经哭成了狗。
白首见故知,既让人欢欣,又让人伤感。
云中君和东君两人等情绪平复了一点,才双双请求御前失仪之罪,非要等刘凌赦免了他们的莽撞才起了身。
“臣在外游荡多年,有时候恨这世道不公,有时候又觉得是哪里出了错,浑浑噩噩了几十年,直到今日入宫,看见陛下,却让臣想起了平帝。”
东君用一种谦逊诚挚的声音说着。
“陛下,让臣知道了这么多年来,为何会一直惶恐不安,又为什么总是拖着残躯不肯入土为安。”
东君是萧逸上代的九歌,如今年近古稀,可依旧态度镇定,躯干挺直。
在景帝、恵帝时期,有过许多像是东君柳浩初这样的人,他们的气质和性格和那个时代所有名臣良相的风骨相称,而今,这种风骨却已经见的少了。
东君说自己从刘凌的身上看见了平帝,可刘凌又何尝不是在他的身上看见了那属于祖父、曾祖的时代,那些经历过千锤百炼的臣子们,是如何的风采。
“朕不明白。”
刘凌很自然地露出少年的迷茫之态。
“他们说朕肖似高祖,却没谁说朕像皇祖父。”
“臣有罪。”
东君表情严峻。
“臣,不,是臣等违背了当年的誓言,没有全了‘九歌’之义,臣等,都是背节之人。”
“柳兄,你到底在说什么!”
云中君何新大惊失色地抓住他的胳膊。
“我并没有老糊涂。”东君柳浩初看了眼云中君,继续说道:“平帝在时,我等虽知陛下言行有失,可既没有劝谏,亦没有阻止,只是将希望放在言官大臣之身,此乃不忠。”
他们最早便察觉了到了陛下奇怪的癖好,可没有人愿意告诫。九歌不问内事,可他们却忘了,君王的内事已经不算是家务事了。
“当陛下需要我等时,我等不是不在陛下身边,便有了归去之意,此乃不信、不义。”
也许是他们先对陛下感到了失望,而后陛下察觉到了这种失望,才会觉得全天下人都不能理解他,行为越发疯狂失当。
“而后陛下驾崩,留下幼主无人可依,我等不思辅佐,却浑噩各处,此乃不仁……”
他们曾有一次机会,能让幼主得到自立的力量,可以不必顾及权臣奸人的挟制,如果那时又有名臣良相细细辅佐培养,方党之流也不会像今日这般为祸天下,也许成帝也不会如此早逝。
“平帝陛下其实从未背弃过臣等,而臣等却抛弃了职责、抛弃了陛下、抛弃了九歌应当肩负的责任,臣等……是有罪之人。”
东君屈膝跪拜,泪光闪烁。
他们一开始,都是好的。
每一位陛下登基之时,都如面前的少帝一般,想要将国家治理的富足和平,可人并非圣贤,有私心、有恐惧、有疑惑、有愤怒,在治国的过程中,王道实在太过孤独,总会有行偏走差之时。
“九歌”创立之初,皇帝并非他们的统治者,而是“东皇太一”,是他们其中的一员,高祖和其他九歌们想要告诉后人的,并非一种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而应该是一种更类似于同袍的情谊。
皇帝特殊的,只是他的身份,他的身份能给他带来很多便利,而在情感上,他们应当是互相扶持的。
那位高祖陛下,必定是触摸到了帝王的孤独,担忧自己的后代会因这种孤独而失去本心,才想借由“九歌”的相伴和支持让他们记住他们是为什么存在的。
是仗义执言,是生死不离,是义不容辞,更是互相尊重。
但是他们忘了,所有人都忘了。
他们在察觉到平帝不对的时候,便应该想到做些什么,而不是自我麻痹着“吾等为臣,死忠而已”,正是因为他们没有作为,而后即便是一点点对效忠的“太一”产生了失望,也怪不得别人。
在他们的轻忽和侥幸中,在他们的逃避和权衡中,在那些他们渐渐为“君权”害怕的日子里,偏倚的路便再也走不回最初了。
可至少,现在还来得及。
“臣等有罪,臣不知其他九歌如何,臣虽老朽,却愿用余生之年为犯下的错误赎罪。”
东君跪坐肃容道:“老臣身为东君,原是替君王巡视大地的太阳,是举长矢兮射天狼的王之利箭,太一若有请求,老臣莫不敢从。”
“东君……”
刘凌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愕然。
可愕然之后,他的心里却像是有一团火苗在烧,烧的他心中滚烫。治国虽苦,可总有这样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让他不敢忘却自己的初心,让他一路咬牙走了过来,没有因厌倦而逃避,一日一日沦为昏君暴君。
他称呼他为“太一”。
刘凌的心像是在欢唱着。
他称呼他为“太一”。
“东君称呼朕为‘太一’,是承认了朕有与九歌同行的资格了吗?”
刘凌受到一种无可言喻的震动。“不,太一同为‘九歌’,若你等视我为太一,我对你等,不该称‘朕’,而是称‘我’。”
东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居然懂!
他竟能自己明白“九歌”的意思!
“我第一次听说高祖创立《九歌》时,那些奇人异士是抱着希望和这国家最有能力的人一起,让代国越来越好的信念,才放弃自由进入宫中的。一个人的自由有多宝贵?而有才能的人向来是桀骜不驯的……”
“正是因为他们对这个世道还有不满之处,想要它变得更好,才会连自由都放弃了。”
刘凌弯下腰去,抓住了东君枯皱冰冷的手,微微用力,使他缓缓站起。
“你不该叩拜我,而此时纠结谁有罪,谁错了,已经毫无意义,我们该记得的,是如何让代国越来越好才是。”
“九歌能放弃自由,太一又为何不能放下自己的身份,和九歌平等共处?我想,这大概就是高祖为何自为‘太一’的原因吧。”
刘凌看了看身体在不停颤抖的云中君,阴影中隐藏着自己的大司命,以及乔装成女官和宫人静静站在殿中各处的少司命们,朗声说道:
“不是你等受我驱使,而是我恳求你们,为了代国,为了代国的百姓,请助太一一臂之力!”
“若有请求,莫敢不从!”
云中君揉了揉眼睛,又哭又笑道:“只要您不嫌我廉颇老矣。”
“若有请求,莫敢不从!”
云旗尖细的声音从阴影中细细传出。
“我等原是阉人,能为国效力,虽不能传宗接代,光宗耀祖,可也无愧于先人,无愧于曾有的男儿之身。”
“若有请求,莫敢不从。”
素华女性特有的柔和声音轻轻传来:“女子向来被世人轻贱,我相信高祖陛下一定是个温柔可敬的人,才会让女子们也能施展奇才,得到自保之力。身为‘九歌’,身为专司保护孩子和女人的少司命,我等心中从来不悔。”
“为何……”年老的东君还处在触动之中,他的眼睛里慢慢沁出一眶眼泪,眶满之后,那眼泪便沿着他枯皱的面颊流了下来。
“为何您会明白……”
这根本没有说完全的句子,刘凌却奇异的懂了。
“那,约莫是因为……”
他笑了笑,又露出少年人特有的爽朗和率直。
高祖的血脉,一直在他们的身体中流淌。
既有雄心壮志,又害怕失道寡助,这就是高祖的血脉。
他怎么会不懂呢?
父皇曾追寻了一辈子的答案啊。
“我姓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