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国的历任皇帝都明白驿站的重要作用,代国境内几乎是每二十里一座驿站,在驿里服役的都是身份底下的驿卒,在烈日之下,在寒风凛冽的冬天,在倾盆大雨之中,都毫无例外地要身背文书袋,匆匆奔驰在驿路上,可谓苦差。
唯有一种驿使,谁要阻拦,那便是阻者死,逆者亡,这便是手持兵部火符文,背插彩旗的兵部加急快报使者。
兵部的加急快报,是加急公文里最要紧的一种,驿使过境不但要派兵保护,而且传递的公文一旦达不到每天三百里的速度,沿途所有的驿站都要受罚。
如果是紧急的情况,传递的速度甚至达到四百里、六百里,更甚者,能够达到八百里,也就是常说的“八百里加紧文书”。
除此之外,如果到了交战之时,为了避免有人半路截取军报,往往会派出几人甚至十几人携带文书以防万一,每到驿站都有记录过往,想要完全隐瞒某个消息,是不切实际的。
为了让皇帝警醒,即使是在休息之中也必须马上处理兵部送来的八百里加急,高祖还在皇宫的八个方向各设了一座钟楼,一旦入夜送报,宫门关闭,哪个方向的钟声响起,各门的宫卫就必须在查验火符之后立刻打开宫门,允许使者直入内宫,送上战报。
八座钟被称作“急报钟”或者“警世钟”,莫说刘未,便是平帝刘甘之时,除了边关,都少有战事,急报钟上次响起,还是宫变之后各地藩王入京时候的事情了。
宫中南边的急报钟一响,住在外城和南城的百姓听得还不算清楚,现在又是入夜之时,可是对于住在内城和东城的官宦人家来说,这声音无疑是惊天霹雳,只要但凡有些见识和权力的,都根本不可能高枕无忧,纷纷起身等候着宫中的召见,或是派人出去想法子打探消息。
东南方向,那是荆州、郎州、越州和崖州等州府的方向,除荆州等几座汉人为主的州府外,其余诸州境内土著众多,蛮族和汉民杂居而住。
因为高祖立下尊重蛮族生活传统的规矩,加之蛮族多住在山林里,而汉人住在平原耕种,双方互不侵犯,所以多年来两方相干无事,就算有些小的摩擦,往往也能在官府的调解下及时得到解决。
刘未一直警惕着关中因旱灾有人造反,或是湖州、扬州等州府因为土地兼并之时出现动乱,所以派了心腹注意着关中数州的情况,却没想到关中没出什么大事,南方却出了乱子!
战报入宫时,刘祁在内城之中的礼部,与蒋文书聊着士子科举后“有官无缺”的窘迫情况,而刘凌则在东宫中细细整理着自己在兵部的所见所闻,一一记录在案,准备他日为父皇所用。
警钟响起时,两人起先都是一惊,后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如今已经是宵禁后,两人都不能乱跑,更没有什么关系去打探消息,只能揣测不安地一直熬到了早上,等要到早朝的时间了,刘凌和刘祁两兄弟早早到了宣政殿外,向着相熟的交好官员一打听……
竟真是南方的蛮夷部族反了!
由于刘凌是在兵部历练的,所以等他绕一圈回来,消息已经了解的七七八八。毕竟有战报入宫,父皇肯定先传召的是兵部入宫,得到的消息也比其他衙门更要详尽。
到了这个时候,刘祁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凑到刘凌的身边就低声询问:“怎么回事?哪几部反了?”
即使是蛮族,也分很多部,从江淮之间,分布于数州,东联寿春,西通巴蜀,南至交趾,分为桂阳蛮、巴蛮、苗蛮、荆州蛮、南郡蛮、豫州蛮等数十支蛮部。
其中荆州蛮的土司向氏一直和朝中多有往来,算是亲汉人的一支,巴蛮、苗蛮则隐居山林之间,极少和汉人往来。
弄清楚是哪一部造反,就能知道很多事情,所以刘祁才有如此一问。
“是南郡蛮和苗蛮,杀了荆州蛮的土司向武龙满门,在荆州和豫州反了。”
只见得刘凌面色凝重,对兄长也不避讳。
“这下糟了,南郡蛮人多势众,苗蛮人人武勇,为何这两蛮会和荆州蛮斗起来?”刘祁听闻之后也是大吃一惊,“而且既然是内斗,怎么会是兵部的加急文书?”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和苗蛮境内的银矿,还有南郡蛮耕种的土地有关。”
刘凌突然想起了王七之前所说的粮价暴涨之事,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兆,站在那里定定出神。
“三弟去了兵部,消息倒是比我灵通多了。”
刘祁见刘凌在思考什么入神,略有些酸意的感慨了一声。
刘凌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都是些人人都知道的消息罢了。我们虽身为皇子,但对这些大臣来说,却是外人,什么事即使你问了,也不见得就能得到答案。”
他一目十行,记忆超群,在兵部里翻看各方卷宗,可还是有许多不解之事。人人都说他是“三问皇子”,却是并非是他问题多,而是看的多,记得多,想要知道的事情也就更多,到了不问不行的地步。
只是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一些潜规则和小九九,皇子乃是皇帝一派,除非真有什么利害关系,谁会将这些给你答得通彻?
比起来,刘祁找到两个熟悉礼部情况和卷宗详情的文书小吏,比起刘凌其实还算找对了门路。
在这一点上,刘祁和刘凌几乎是难兄难弟,所以刘祁心有戚戚焉地附和起刘凌的话,眼观鼻鼻观心的等候着上朝。
没一会儿,礼官赞者来宣百官入殿,所有的大臣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宣政殿,等候着皇帝商议昨夜钟声响起之事。
果不其然,今日第一件首要讨论的事情便是南方的战事,只见得门下侍郎庄骏和兵部尚书齐齐出列,兵部尚书言明军事,门下侍郎庄骏言明政事,两者互相补充,朝中众臣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几年江河流域频频受灾,夏季的洪涝延误了秋收,使得粮食稀缺,京中这几年又不赈灾了,连泰山地动都是责令地方上自己想办法,于是各州互相拆借存粮和租庸,等到秋收之时再还债,几年下来,粮仓已经渐渐没有往年丰盈。
加之有些官员总是从中获利,虽然是官府之中拆借,可是还是要加利息和差价,导致秋收之后粮价不减反增,百姓也是苦不堪言。
好在被称为“关中粮仓”的几个州府一直被皇帝重视,粮仓充足,也经常协助赈灾,这才没有出现什么大乱。粮价暴涨使得许多商人看出了其中的有利之处,开始纷纷想法子从其他地方搜集粮食,关中、江河所在的诸州粮价都太高,于是他们就把主意打到了南方。
南方地广人稀,但土地肥沃,阳光充足,其实若算起粮食平均的产量,比其他诸州还多些。只是南方人少,土地开垦又最费人工,南方住着的大多是土著,蛮族又不善经营,所以南方的粮价一直保持着稳定的价格和数量,并无大增。
直到商人们看到了其中发财致富的门路,纷纷走动了荆州蛮、南郡蛮的路子,开始在南方购置大量肥沃的良田,雇佣百姓开垦,然后收取粮食向北方贩卖,或是囤积居奇,以待他日抛售。
南郡蛮还好,他们汉化已久,已经习惯了耕种,但是南郡蛮大多有朝廷授予的土地,只有极少部分的南郡蛮愿意为别人耕种,渐渐的,这人力就跟不上了。
荆州蛮的土司家族向氏和汉人们合作之后,渐渐发现了这其中的暴利,先是让自己的族人去帮助这些商人耕种,后来人手实在不够,就把主意打到了其他蛮人的身上。
蛮族的生活方式落后,依旧还保有奴隶制,被打败后成为别人的奴隶是常有之事。譬如巴蛮、苗蛮都十分好斗,且性情骁勇无比,部落间常常发生争斗,有时候甚至是满族为奴,或是被屠尽全族。
向氏家族把主意打到这些蛮部身上后,就经常挑起各族的争斗,扶植一批,帮忙斗倒另一批,他帮助其中一些蛮部获胜后,作为获胜方的部族就将战败将部族的人口掠为奴隶送给荆州蛮作为感谢,如此一来,荆州蛮就获得了大量的人口,再由汉人的商人将这些人遣往崖州、越州各地耕种。
只是奴隶和佃户不一样,前往崖州、越州的道路蛇虫鼠蚁丛生,又有毒瘴和各种未知的危险,往往奴隶还未到这两州,就已经死了近半,再加上蛮族不善耕种,日以继夜的忙于田间,又会累死累病一批,可谓是惨烈之极。
也有些官员发现到这种苗头不太好,但高祖立下的规矩便是蛮人治蛮,汉人官员只能提供引导,为蛮人的头领授官、收取蛮人的山林税和其他赋税,像是蛮族自己的争斗,汉人不宜插手,只有起了大乱的时候会派兵镇压。
像是荆州蛮挑动其他蛮族争斗之事,就属于蛮族的内务,朝廷可管可不管,有些官员认为这种事不算什么大事,又有的官员受了商人巨额的贿赂,从下到上一起隐瞒,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人发现。
直到今年关中大旱,荆州蛮和商人们的行动更加变本加厉,再加之他们劫掠人口时在苗部所住的十方大山中发现了大量的银矿,为了更大的利益,荆州蛮联合数十个部落屠尽了一支苗部,想要贪下这处银矿。
苗部平时虽然互相斗争,但面对外族时却特别齐心。这支白苗被屠,虽说鸡犬不留,但苗族自蚩尤起便生活在这处土地上,有着许多神奇的本事,在这支白苗被屠尽之前,消息就已经传了出去。
荆州蛮亲近汉人,早就引起了不少蛮部的不满,再加上荆州蛮四处挑起动荡,又有这么多年来的恶迹斑斑,三苗立刻暴动,出山向汉人的官员告状,想要让汉人的皇帝老爷伸冤。
管理苗部地方的官员姓冉,是汉人和南郡蛮的后代,在当地颇有人望,而且处事公允,被当地蛮部亲切的称为“汉人土司”,汉人和蛮人之间要有摩擦或有了冤屈,都向他伸冤。
这位冉姓的官员得知情况后,听说和银矿有关,又涉及到这么多年来的一系列复杂干系,自然不敢大意,连日走访当地各蛮部,结果还没有搜集到足够的证据,就在去巴蛮诸部的路上被刺杀了。
随从冉姓护卫的也是蛮族,拼着一口气回到族中,说出动手的是荆州蛮的向氏就死了。官员被刺自然是大事,当地刺史立刻派人去查,却发现荆州蛮的土司向武龙那段时间没有离开驻地,而且有多位证人,此事证据不足,便成了无头公案,向武龙也因此逍遥法外,只被当地官府没收了银矿的开采权。
然而这位官员太得人望,三苗也太过团结,有此血海深仇,又有天大的冤屈,冉姓官员治理之地的蛮部和其他受过压迫的蛮部齐齐反了,绑了“冉”字的血旗,操起刀枪棍棒,一齐杀向了该州的富商和荆州蛮得势之人的家里。
巴蛮、苗蛮一反,劫掠人口、侵占良田、官商勾结的事情就瞒不住了,东南诸州犹如薪火燎原一般,又有长期以来对于汉人不满的蛮部从中生事,原本是为冉姓官员报仇的举动,竟成了向整个汉人复仇。
汉人的商人也首当其冲,在诸州中纷纷遭殃,屠家灭族、掠尽家财屡屡发生。
事情发生后,当地镇守的武将不敢怠慢,一边组织起镇压,一边派出得人望的官员去安抚,八百里加紧文书急传,希望能平息这场灾祸。
于是便有了昨日急报钟响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