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安短住的这几日,季长风时时在打探师弟张雀先的消息。
他二人师出同门,结伴打姑苏来临安参加玄举,日前因熊荆于的缘故,两人离散了便再不曾会过面。
这日他起了个早,到城东去寻,竟真给他寻到了,只见河边的晨光里立了一个少年在练剑,一步一凹槽,一剑一噤鸣,正是张雀先。
季长风不扰他,兀自在一旁望着。
谁知那张雀先早知他到了近处,带剑旋了两旋,蓦的红莲盛放,飞剑而出,只觉眼前一花,季长风哎哟一下,扭头避去,眨眼间那剑便铛的钉在了他身后的柳树干上。
季长风知已露馅,赶忙赔笑道:“雀先??????早啊,我??????”
张雀先怒目圆睁,出声讥讽:“你还知道回来?”
季长风知这位师弟的脾气,当下便不等多问,把遇到熊荆于并协同其潜入戏水楼探风的事情说了。
不过他隐去了后面地底冥宫的一干事由,只说是不幸被困,后玄举取消,才得以脱身。
张雀先听罢了,觑他一觑,奇道:“你居然跟一个姑娘家的呆了那么久,就不怕师伯问罪于你么?”
这话听在季长风耳里,又叫他忆起了十岁那年被师傅抽鞭子的景况,登时惧怖不已,因说道:
“那??????能不能请你,不要告诉师傅啊??????”
张雀先哼了一哼,不作他语。季长风见他如此,知是有戏,遂顺着话意道:“师弟,我、我给你买酒。”
听到“买酒”二字,张雀先自是心有所动,脸上也是松弛了许多,回过头来望着季长风侃道:
“不成想我这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师兄,还会忍心给我买酒了——”
季长风嘿嘿笑道:“不是我一毛不拔铁公鸡,我有多穷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先前给那姓熊的姑娘搜刮了身家,身上的盘缠本来也剩得不多了,只怕给你买了酒,我便支持不了几日了??????”
两兄弟处了十余年的光景,张雀先自是明白季长风的难处的。
当下也不再去叼他的软肋,自行了去树干前将剑拔下,插回鞘中,一面返身行开,一面同他道:“还不快随我去见师傅。”
季长风听他这番言语,登时一惊:“你师傅——师叔来临安了?”
张雀先知他要如此问,遂早预备了答道:
“玄举取消这般大的事,他老人家早赶来了。这几日就跟我住在一个客栈里。”
“那我师傅呢?他也来了么?”
问这话时,季长风是隐隐忧心的,心下早计量起同师傅交代的说辞来。
然而张雀先道:“没有,就我师傅来了。师伯腿脚不便,你又不是不知。”
既如此,季长风长长的吁了口气,但安分下来时,心下究竟有些怅然起来。
不多时,二人便行到了张雀先短住的客栈里。季长风随在张雀先后头,直爬了四层楼,最终进了四层西北角一个背阳处的屋子。
屋子没掌上烛火,阴郁郁的,倒有一股清而臭的草药味,嗅了这个味,季长风便知定了那人就坐在里头。
果然,才将门闭上行了两步,便听左手十步开外有人在咳嗽。季长风走近了去,看见他的师叔孙叔况。
那孙叔况卧在一黑凤梨木床榻上,床榻中间做了点凹陷的设计,他睡在那里,形销骨立,森白如纸,两只手扒拉出来撑着,活似一具棺中的枯骸骨,蓦的给一只野猫触到了身子,憋足了气力将脑袋探出来望。
洞洞的两个窟窿眼,瞧在季长风身上,季长风霎时间里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野猫,被钉住了,死挣也挣不开。
季长风躬身作礼道:“弟子拜见师叔。”
孙叔况并不会他,招了招跟前的熏香到鼻里嗅,兀自问张雀先道:“换了?”
张雀先急应他:“换了。是迦南香。”
孙叔况点点头,不再作话。
季长风立在那里,有话要说,然而生来嘴笨,不善辞令,一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张雀先知他底细,便替他解围道:“师傅,季丹适才已同我说明了,他那日受到生人胁迫,先行去了戏水楼窃取玄举情报,不经意被撞见,故耽搁了这些时日。还在玄举到底也是因故取消了,万幸没有误了他。”
这番话一则隐去了胁迫之人的女子身份,只用“生人”作替;二则带上玄举取消的事由,减轻季长风差点误了应举的罪责,说得婉转而漂亮,季长风暗暗感谢,且佩服十分。
听过了缘由,那骨瘦如柴的孙叔况依旧不言语。季长风与张雀先二人在原处立着,不敢稍却半步,半晌才听见孙叔况时断时续的说:
“大后天,太一道,要自行举办,招员武会。”
季长风闻言心下一震。
他与张雀先二人自入道起,两位师傅便苦心授其武艺,殷殷寄望他们能修成大才,选入那三大玄宗之一的太一道门下,再作深造。
这是师徒之间一十多年的约定。
然而近日历过了戏水楼诸事后,他便对三玄宗之首的明堂心生向往,早前白潮声与他蕙草叶子时,他便是喜忧参半,纠结难解。
一面是师长之命,一面是心之向往,两难抉择,剪不去理不拢,日夜袭扰着他。
当下师叔在前,果然是那副言语,毋庸置疑的,就是太一道——
然而他究竟是想驳一回,因鼓起勇来,慨然说道:“师叔,我能另择他门么?”
这话出来,在旁的张雀先已吃惊得回视过来。
他们二人师傅管教之严不相上下,且说这位孙叔况,言语之间从不添个主语,说与谁听,自个儿去猜。
他吩咐教导也是如此,做得对不对,自个儿悟,悟不出来,便是朽木泥顽,愧当于世。
因而季张二人从来都是对他们惟命是从,谨听谨行,从不敢有逾越之举。
正当时季长风出言驳问,是过去一十几年来都不曾有过的。
张雀先以为师傅又得噤声好一阵。
他与季长风素来最怕如此,说了句话,蓦的静了,走也不是,再说也不是,只能静静候着。
那就好似个临刑的人犯,眼睁睁看着刽子手的刀扬起来,又定在了半空,霎时间什么都慢了,什么都没声了,都在等那惊天动地的一下喀嚓。
然而这回孙叔况接的很快,他端了杯热茶,一面呵气,一面问季长风道:“想去哪?”
季长风道:“明堂。”
“跪下。”
“啊?”
“跪下。”
一个扑通,季长风早给张雀先一脚踢在腘窝处,跪了下去。
孙叔况继续呵他的茶,呵得差不多了,便尖起嘴,战战的啄了一口,在嘴里咂过后,哈了一哈。他的眼睛依旧不看季长风。
“你师父腿脚不便,没来。替他打断他徒儿的一条腿,这点交情,我们还是有的。”
季长风心中有愤,然而张雀先在旁不住的给他使眼色,他便只好隐忍不发。
孙叔况觑了他一眼,又问:“想去哪?”
“??????”
“说,哪?”
“??????太一道。”
“不是明堂么?”
“是太一道。弟子糊涂,请师叔责罚。”
孙叔况呵呵的阴笑两声,说道:“地上冷不冷?”
“不冷。”
“那多跪会儿?”
“弟子听师叔的。”
张雀先忙打圆场道:“这春寒时节,地上自然是冷的。师兄自知说错了嘴,甘愿受罚,故不起来。师傅,您就看在师兄这般觉悟上,让他起来罢,这临安,可不比咱们姑苏啊。”
孙叔况听罢了徒弟的话,将嘴凑近茶杯又小咂了一口,完了才幽幽道:“起来。”
季长风才立定,便听那孙叔况蓦的剧烈咳嗽起来,一声强似一声,且浑身发冷,整副骨架都悚悚作抖。
季长风与张雀先吃惊,知是孙叔况旧病复发,忙围拥上去,关切问道:
“师叔,药呢——您来临安之前,我师傅有没有把药配给您??????”
孙叔况大咳不迭,说一字断一字的道:
“在、在——在我那、那——麻、麻——麻布、布包——包里——”
张雀先急去寻来,取了两颗黑色药丸,和了水叫孙叔况喝下,半盏茶后才缓和。
季长风一面拍着他的后背脊,一面听他断断续续的道:
“把你二人——培养入太、太一道,是我——我和你师父,这么多、多年的心愿——你不必问、问什么缘由,做便是了——没有我们,何来你、你——你二人的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