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爷以物代性,难道不是粗鄙?人生而立世,本性就为了吃喝二字?什么是本性?周公有答、老子有答、孔子有答、墨子有答、庄子有答、孟子亦有答,为何竟没有一人答是物乃人之本性”
“小姑爷博古通今,精研三玄,熟读经学,难道不知?既然知道,难道不是自欺欺人?”
我摇着麈尾,漫不经心地踱着步,不紧不慢一连串反问将小姑爷孟嘉驳斥地双眼冒火。孟嘉面色蜡黄,双手据案,撑起身来,刚要开口反击。
我接着说道:“小姑爷言必称庄子,庄子虽穷困潦倒,但一生淡泊名利,修身养性,清静无为,何曾为了吃喝折腰屈膝?《庄子.山木》所载庄子故事,小姑爷应该知晓吧?”
也许是自己从事文科工作,追求完美的缘故,清高气又开始发作,自己什么都能容下,就容不下孟嘉新瓶装旧酒的欺世盗名的人,孟嘉跟后世论文作假的教授有什么区别。
孟嘉一拍案几,肃声说道:“那又如何?天下百姓难道各个能跟庄子一般服风餐露,不食人间烟火?须知百姓就是柴米油盐,若是这都不能满足,谁人不反?”
孟嘉话刚说完,席下前来观看的士人议论纷纷,脸显不屑,耻笑孟嘉。就连庾亮、谢尚都摇了摇头,暗道孟嘉所言落了下乘,必败无疑。
席下有人起身讥笑道:“久闻孟公玄学甚高,今日为何专谈俗事?真个俗不可耐!”支道林则摇头说道:“人之本性岂是此?”甚至有人讽刺说道:“孟公出门寒门,每天惦记的可不正是柴米油盐?哈哈!”
我听到席下的议论,一时竟有些恍然,什么是清谈?简单来说就是相对于俗事之谈而言的。士族名流相遇,不谈国是,不言民生,谁要谈及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强兵裕民,何人政绩显著等,就被贬讥为专谈俗事,遭到讽刺。因此,不谈俗事,专谈老庄、周易,被称为“清言”。
在我的一连串逼问下,孟嘉竟犯了清谈最大的忌讳,听到士人的讥讽,连同样出身寒门的刘惔都不禁咬紧牙关,冷冷地看着在场的士人。
孟嘉虽然说的在理,但涉及俗事,士人并不认同,都认为孟嘉说的俗不可耐,污了自身清高,纷纷出言讥讽。
听到席下众人的议论,孟嘉一下跌坐,捂着胸口,眼神空洞,面色蜡黄,嘴角不停抽搐。我暗道一声惭愧,孟嘉虽然是个欺世盗名之徒,没想到是个真正关心百姓的人。
作为一个考古专业工作者,我自己身上那股清高之气,容不下这种欺世盗名的人,但是作为一个来到晋朝的人,只恨像孟嘉这种关心百姓的人太少。
“小子出言无状,还请小姑爷不要介怀,小姑爷为国为民之心,在下感佩之至!”我长揖一礼真诚地说道。
孟嘉苦笑地看了看我,嘴角抽搐地说道:“是我输了,你们这些士族高姓哪里正眼看过天下黎庶!”
支道林冷声说道:“就算孟公曲解了庄子,那陶功曹以为名教、自然谁来治此乱世?难道当此乱世听凭胡人乱华,我等皆顺其自然、清静无为?”
“内圣外王”论自产生之日起直到后世,儒学就没脱离“内圣外王”的范畴,可见此论精辟之至。
虽然此时是在晋朝,儒学崩溃,但支道林的论调乃是大家之言,我见支道林开始发难,也不得不全神以对。
庾亮也暗自心想,我能几言几语便驳倒孟嘉,可见其才在刘惔、支道林之上,但此时还没有显现出治世的才能,而今天的目的就是这个。
庾亮推波助澜地说道:“陶逸所言,可谓‘见人之所未见,言人之所未言,探求义理之精微而达于妙处’,俱得清言之妙,然究竟名教可治乱世还是自然,年轻人可继续言之”
我转身轻笑道:“陶逸当不起此赞,我且试言之,诸公且听之”,一直不参与辩论的谢尚将军鼓励地看着意气风发的我,示意我尽管直言。
刚才的一席话让支道林茅塞顿开,对我立时刮目相看,如果说以前他们只知道我是陶侃将军的孙子的话,我今天表现已经让我跻身玄学家的行列,而且已经在孟嘉之上。
我朝谢尚点了点头说道:“道林和尚方才所言,顺其自然、清静无为,陶逸不能苟同”,支道林眉毛一挑,说道:“尚请教”
“何为无为?我以为分为三层,目标不同,意思自然亦是不一。老子所言无为是针对君王强作妄为,贪求无厌,肆意放纵,造成民不聊生所提出的”
“老子曾言‘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这便是君王无为,诸公以为然否?”
庾亮等人都点了点头,心想这谁都明白,我继续说道:“另一层便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谢尚直起身来,有些兴奋地说道:“年轻人详言之!”
“老子所言‘无为而治’并不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什么事就自然做成了,这岂不是成了‘无中生有’?”
我轻摇麈尾,一脸好笑地朝众人说道,众人轰然大笑,“所以,值此乱世我等须得有所作为!”谢尚赞同地点了点头,开口说道:“那应该怎么去做呢?”
我双手一摊说道:“无所不为,这便是第三层意思,我辈当无所不为,竭力以抗羯胡人”,席下有的交口称赞,有的双手击额恍然大悟,双眼放光地盯着我。
支道林击掌赞赏道:“这三层意思,我等或多或少都知道些,但如陶功曹说的这般条理,还是第一次听闻,真是探求义理之精微而达于妙处,令在下茅塞顿开!”
支道林面无表情地点头说道:“既是如此,自然可治此乱世,但名教出自自然,当然也可以治世”
刘惔哼了一声说道:“嵇康曾言‘越名教而任自然’,名教便是乱天下的根源,用名教来治世,不成了舍本逐末?”
谢尚饶有兴趣的看我如何才能平息两人纷争,这才是真正考验我的地方。
我回到谈坐上,盘膝坐下,笑着对两人说道:“道林和尚的‘内圣外王’脱胎于自然,成与名教,已经尽得儒家之妙,是治世良方”
支道林面色一僵,刚欲开口辩解,我示意支道林稍安勿躁,说道:“然而几百年来,道家、儒家皆治世,道家自有文景之治可证其能,儒家亦是理纲常四百年,两家不曾分出孰优孰劣”
孟嘉有些颓唐地问道:“那依你之见孰优孰劣?”我尊敬地朝孟嘉一颔首说道:“孔子周游列国而不能仕,至汉朝方能独尊儒术,可见时不同,则势不同!”
“依我之见,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耗子便是好猫!何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谁能平此乱世,治世安民,皆可用之!诸公以为如何?”我笑道。
听到我提出的黑猫白猫论,众人大笑,言语虽然粗鄙,但含义非常。在场有识之士都赞同地点头,只有谢尚却面色一暗,沉默不语。
支道林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偏不倚、调和折中,陶功曹这是中庸之论啊”庾亮也点头说道:“此乃我儒家中庸之论,虽然不足为奇,但也是眼下治世至理,年轻人所言不差”
我起身面对众人,肃声说道:“非是我中庸,乃是暂时搁置争执,羯胡人作乱中原,我等不思安国保民,却在这里争论不休,与家何益?与国何益?与民何益?”
“在场众人或以为我此论粗鄙,我敢问在场诸公几人是家在荥阳?几人是跟庾征西一般从北方逃难而来?一路之上田地荒芜、饿殍满地、胡人盗匪成行,衮衮诸公难道没有亲见?”
“难道我等非要在此继续空谈,等待着屈膝侍奉卑贱的胡人?奉上我们的妻女取乐曾经门下的奴儿?我绝不会!”我一摔麈尾,慷慨激昂地怒吼道。
席下众人群情激奋,桓温瞪红了眼睛,握紧拳头,随我高喊道:“不!”支道林从众人起身吼道:“壮哉!陶功曹壮哉!”
庾亮、谢尚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慷慨激昂地扇动众人,两人都是经久官场、世家争斗的人,自然能看出别人看不出的东西。
孟嘉喃喃自语道:“这不是中庸之论,乃是法家之术”,此时席下众人已被我吸引,喊声迭起,在场之人竟然没人注意孟嘉所说。
而孟四娘和孟五娘也被我的口才所征服,整场辩论下来,不免从山石之后偷瞄我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