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1日,晴。
曹小娥的事害我死了很多脑细胞,还流了不少血,每个杀手如果都这么累,那这份职业肯定前途黯淡,且保费高昂。
可我怎么觉得,老王头的日子过得就那么滋润呢?
大清早走进当铺,老王同志面前摆着一碗小米粥,一碟咸菜豆腐干,正吃得津津有味,见我来了,抖了抖手中的报纸算是打完招呼。
“您老的早点够丰盛的。”瞧见他身侧还藏着一屉小笼包,我不禁咋舌道。
“年轻人,学着点,这是你那位同行孝敬我的。”指了指坐在外面的半秃老男人,老王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其实,我一进来就看到秃头男了。他还是那副老样子,洗得发白的硬领衬衫,手里端着一杯茶,眼睛的焦距不知固定在哪里,看得分外专注。
不会一直就没走吧?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老王头出声道:“他这几天都在等活儿,是我们的长期合作伙伴。而且,很巧的是,他最近也已经打了申请,准备正式加入我们。”
“怪不得,我刚才还想跟你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要叫你留点神,看来倒是误会了他。”我忍不住笑道:“原来,他这是有求于你啊。”
“你小子,别人可没你想得那么龌龊。”老王头不由也跟着笑道:“倒是你,玩的这一手动静这么大,可不符合我们杀手的低调作风。”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手里的报纸递了出来。
我接过来一看,头版头条是一行极其醒目的大字:一场大火下隐藏的惊天事实,下面一个破折号,接的是:本市天堂疗养院的隐秘罪行。
好么,这赵忠倒也干脆,竟然一把火就把养老院给烧了个干净。可等我再往下看的时候,眉头却一点点皱了起来。
主犯赵忠留下遗书一封,自杀身亡,其他涉案人等疑因内讧导致多人死伤……
我赶紧翻看了一下死伤人员和被捕人员名单,找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赵小曼”这个名字。
毫无疑问,这是她的杰作!
我把报纸揉成一团,心里窜出一股无名之火。倒不是怕这狠毒的女人回来找我报复,我只是震惊于这厮的手段,小小年纪能无情至此,曹小娥到底是怎么教养出来的?
“干我们这行的,很多事都会脱出自己的掌控,这很正常。”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情绪,老王头说道:“总之,这次任务你已经完成,那就够了。”
照例是一个牛皮纸方盒,里面装着这次的酬劳,八万块。
据老王解释,第一次任务五万,第二次任务八万,当完成第三次任务时,我就算是成为他们的长期合作伙伴,能拿到杀手的起步价,十万。
我没有被十万的起步价给吓到,却被老王头嘴上的第三次任务搞得有些晕。
“你的意思是,我还要再完成一次任务,才够资格参加你们的考核?”
“嗯,你的理解没有问题。”老王头点头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加入,那样的话,作为一个独行杀手,就像外面那位一样,每个月我照样会有活儿提供。”
“你知道我不要活儿,我只想要消息。”我苦笑道。
“嘿嘿,所以,你就必须接受这第三次任务了。”老王头笑得像条偷着鸡的狐狸。
无奈地从窗口接过信封,我转身就要离去。
“小兄弟不错啊,这才几天,就已经完成了两次任务。”走到门口,秃头男竟意外出声了。
我对这个浑身冰冷的男人并没有太大兴趣,不过考虑到将来可能要一起参加考核,我耐着性子不假颜色道:“这方面,你是前辈,我还要好好向你学习。”
“互相学习吧。”秃头男抖了抖那张圆脸,蚕豆一样的眼睛睁得稍大了些,突然伸手继续道:“我叫罗福,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客气了。”我犹豫了半秒钟,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罗福的手很冰,又有点滑腻,握着它就像握住了一条蛇,让人忍不住一阵恶心。
从当铺里出来,外面已然艳阳高照。我忍住了马上打开信封的冲动,截住一辆出租车,往另一个地方赶去。
天堂疗养院。
经过昨夜的大火,现在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围墙外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不时还有警务人员进进出出,忙着搜索证据。
以我的身手,当然可以轻松潜入,看看昨晚在我离开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但在我行动之前,却注意到大门口处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与赵小曼那种姿色普通,扔进人群就找不出来的平庸之辈相比,这位小姐显然有种天生丽质,鹤立鸡群的感觉。
修长的身材,凹凸有致,一头长发简单地束成马尾,干净利落之余将自己完美的面部线条也展露无遗。
然而,吸引我的并不是她的身材相貌,而是她此刻脸上不加掩饰的焦虑。
敬老院的老人们都已经被转移进一家医院,家属早就得到消息,不会再来这里,难道她和赵小曼有关?
怀着这样的疑问,我走上前去,开口问道:“你好小姐,请问你是不是在这家敬老院里有认识的人?”
听到我的问话,姑娘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随即轻声道:“嗯,这里的院长曾是我们教会的信徒,作为一个已经真心悔改归信基督的人,我很难相信他会选择自杀这种方式来结束生命。”
姑娘大约二十五六的模样,唇红齿白,眉目清秀,此时说话间含着忧色,又平添几分风情。
我留意到她胸前佩戴的十字架项链上有一行小字:“爱与和平福音教会”,于是继续试探她道:“赵院长跟我也是熟识,他一生行错很多事,晚年能得着心理上的安慰,想必已经满足。不过,他还有个女儿叫赵小曼,不知你是否认识?”
“不认识,在教会里,他从没提过他女儿的事。”姑娘皱着眉头想了想,接着说道:“而且,最近这段时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他也很少参加我们的聚会。对了,我叫林子瑜,有时间的话可以来我们教会参观一下。”
基督徒们都有一种走到哪儿就把福音传到哪儿的良好习惯,林姑娘自然也不例外。我感谢了她的盛意邀请,表示自己有机会一定会去听听道,接收来自上帝的真理。
但我这样的人还能进天堂吗?这真是一个严肃而又幽默的问题。
挥别伊人,我从一个角落潜入疗养院,避开几个执着于工作的法医,径直来到了赵忠的阁楼。
书桌前的血迹尚在,房间里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如果不是掉在床下的十字架被我偶然发现,这里分明就是个毫无破绽的自杀现场。
将十字架装进口袋,我似乎能看到昨夜赵家父女二人发生口角,继而引发争执,混乱中,十字架被扯下,冲突升级再导致最终的流血事件……
想象力偶尔丰富一下也蛮不错的,至少能让我此刻不那么无聊。
事实上,我并没有替赵忠教训女儿的打算,说到底,这是别人的家事。但赵小曼如果不知好歹来找我的话,我想我不会再放过这个灭绝人性的女人。
从天堂疗养院里出来,我突然觉得“天堂”二字是何其的讽刺。
一群无人赡养的老人,几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如果天堂都是这般模样,不知会哭死多少忠实粉丝。
世界越来越荒谬,人心越来越腐朽,只有自己的力量才是真实可靠的。
想到这儿,我悚然一惊,发现经过这几天的杀戮,自己似乎变得嗜血、偏执了一些。
我不否认,为家人报仇的想法,占据了我大部分心思意念,但这似乎不能成为我无限制堕落下去的理由。
摇摇头,将一些困扰我的杂念暂时抛开,我打开牛皮纸信封,随手抽出了此次目标。
2015年8月22日,小雨。
清晨,无人的街道,我撑着一把黑色雨伞,目送着对面那辆校车远去。
刚上车的孩子叫徐慧,今年读二年级,父母一个是公务员,一个在银行上班,夫妻关系和睦,家庭美满,实在没什么好调查的。
至于他们的社会关系,似乎也简单至极。家里和单位,两点一线,平日里交往的都是同事、亲戚,朋友圈乏善可陈,不值一提。
男主人在市水利局工作。这样的政府机关是个清水衙门,兢兢业业干一辈子,不会得罪人也不会被人得罪,干到退休拿养老金便是成功人生的标志了。
至于女主人,银行原本是个容易出事的地方,但身为前台柜员,她手中权力有限,敌人自然也屈指可数。
排查了许久,我竟找不到谁和这家人有这么大的仇恨,非要置孩子于死地不可。
难不成,是徐慧在学校里得罪了班上的高富帅?
令人欣慰的是,我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这种玩笑。
一整天的时间,我都在徐慧周围严密监视着他。
九岁的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像是上紧发条的玩具熊,可劲儿的折腾。
如果我的孩子没有夭折,现在应该还在蹒跚学步,若干年后,也会像徐慧一样充满活力,成为我的骄傲。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无法逆转命运,却不愿就此屈服。
夜晚降临。
回到家的徐慧和父母共享天伦之乐,随后,在时针指向九点钟时,按时上床睡觉。
等孩子睡熟,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前,默默地注视着他。
此刻,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不弄出半点声响,甚至也不会让徐慧感觉到任何疼痛,直接在睡梦中去往天堂。
只需一分钟,我就能完成任务,这个该死的任务。
不过我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我还要不断加强自己的心理建设。
譬如,就算我现在不杀他,既然已经有人发布任务,后续杀手还是会来接班,这跟死在我手里又有什么分别?
再者,孩子还小,对这个世界认识有限,除了父母他几乎没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东西。
而且,他父母又怎样?两个穷逼罢了,无法给他提供最好的人生,这就是失败!
我就像个已然倾家荡产的赌徒,找尽各种借口来说服自己继续这个赌局。
手慢慢地伸向孩子的喉咙,我在心中默数:一、二、三!
喀嗒……
深夜的大道上依旧没有什么人声,如同我清晨在这里出现时一样。我总是和大部分人没有交集,而存在集合的那小部分人却都要变成死人。
这是我的不幸,抑或是我的幸运?
茫然中,没有方向的我拐进了一条小巷。当前方已经没有去路时,我突然发现挡在身前的高大建筑灯火通明,伴随着悠扬的旋律,正有许多人声从中传出。
爱与和平福音教会?
我心头一跳,忽觉命运的安排是多么的不严肃。
“欢迎光临,请进。”
抬腿进入教会大堂,我又见到了今天刚认识的那位林子瑜姑娘。
对于我的出现,她显然也十分意外,浅浅一笑,一双眼睛顿时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我按捺住心中那一丝惊喜,开口说道:“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以为是文人的矫揉造作,不成想,自己也成了这样的矫情人。”
这听起来像在调情,但经历了一天大起大落的我,却真有这种无法言说的感慨。
“你……对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小姑娘家家分明是被我的表述吓到了,惊慌失措的表情看得我好想笑。
“我叫刘义,嗯……义人的义。”我笑着补充道:“谢谢你,让我此刻的心情好了不少。”
说完这些,我就径自走向会场,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
教会这个时候正在开祷告会。主席台上的牧师讲得唾沫横飞,青筋暴起,我却一直在留心林子瑜的一举一动。
她很忙,时而要在会场里帮忙做接待工作,时而又要客串唱诗班人员,一人分饰多角却又乐此不疲。
看得出,她待人接物都非常真诚。许是涉世未深的缘故,在她身上我能感受到世间少有的一份纯净。
很多时候,世界就是个大染缸,离得越近身上就越污秽。我已经脏的一塌糊涂,自然对美好事物格外珍惜。
半个小时后,祷告会结束,人群渐渐散去,我也正准备起身离开。
“刘弟兄,请留步。”唤住我的是林姑娘。
弟兄这个词让我想到“兄弟”,我现在兄弟不少,都是混黑道的,弟兄倒是一个也没有。
我停住脚步,转头好奇道:“林姑娘有何指教?”
林子瑜忙了一晚,额头还密布着汗珠,一路小跑着来到我跟前,笑着说道:“你今晚能来,我很高兴,教会现在需要很多像你这样的新鲜血液,如果有兴趣的话……”
听着她絮絮叨叨地“招揽”我,我突然有种面对老王头的感觉。他们的区别只在于,一个是要你杀人,一个则要你救人。
那我到底是想杀人,还是想救人呢?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趁着林子瑜中场休息的空当,我插嘴道:“孩子因为年纪小,很难有坚定的信仰,那他们死后能进天堂吗?”
林子瑜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是的,基于圣经的理由,神接受所有在幼年去世的人并让他们到天堂。”
“谢谢,这让我感觉更好了。”
笑着挥手作别,我从林子瑜的脸上看出一丝不解。但我没有向她解释,这本就是私人问题,将她牵扯进来没有任何好处。
天空又下起了朦胧细雨,我在雨中独自漫步,心情开始一点点平复。
我知道,有个地方必须要再去一次,做一个了结。
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满大街都是,但日夜不休的当铺并不多见。
所以,当我走进当铺,看到老王头裹着条毛毯正打瞌睡时,对他竟也难得生出几分同情。
“哎哟,这么晚还来交任务?”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不用客气,我只希望是个好消息。”
“这……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信封,从小窗口里递了进去。
“怎么?任务失败了?”
老王头显然有些意外。
“算不上失败,只是……不想再继续下去。”我想了想,接着说道:“或许,我的确不适合做一个杀手吧。”
打开信封,老王头看了一眼里面的照片,缓声说道:“你不想对孩子动手?”
点点头,我坦承道:“这超出了我的原则底线。”
“为什么?我能听听你的理由吗?”老王头诧异道:“毕竟,杀手很多时候是没办法选择目标的。接受委托,完成任务,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很简单,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人是无辜的,那也只能是孩子了。”我笑着说道:“他们可是注定能进天堂的人。”
说完这些,我便打算转身离开,和这个地方彻底说再见。
害我的人,他们一直都在那里,我迟早会找到。但死掉的人却无法复活,我的妻儿是这样,徐慧也是这样。
所以,我没有杀他。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我无法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这对我以后进天堂会有所阻碍。
看吧,我的幽默感总是无时不在。
“等等!”
老王头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如果这个时候他要就任务失败一事向我索赔,我会马上砸了他这家破店。
“什么事?”
“恭喜,你已经通过了我们的测试,有资格参加考核了。”
“你……玩我?”
“怎么,你咬我?”
如果不是老王年纪太大,肉已经酸了,我真的会扑上去咬他一口。
“别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我会给你个解释。”感受到我的杀人目光,老王头连忙道:“如你所知,我们是这个世界的黑暗面,还是黑暗世界里的金字塔部分。但无论是光明抑或黑暗,他们的来源其实都是一样的。”
“嗯……孩子?”我忍不住问道。
“你说的没错,在一个孩子成人之前,他的属性谁都无法确定。”老王头点头道:“所以,无论他以后是黑还是白,我们必须保证他首先能成长起来。这是我们的种子,谁也没资格破坏。”
“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这样的任务?”我不禁皱眉道。
“当然是为了测试你。”老王头笑道:“如果你会对孩子动手,说明你并不符合我们组织的行事原则,自然会被淘汰。”
听到这儿,我心头忽然窜起一股无名之火:“为了测试我,就要拿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冒险?”
对这样的怒火,老王头似乎司空见惯,一脸无谓道:“那又怎样?别忘了我们是杀手!”
对此,我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虽然不杀未满十六周岁的孩子,是杀手界默认的惯例,但并非每个团伙和个人都会严格遵守。”老王头继续侃侃而谈道:“所以,你不必这么激动,你只是在合适的时间,遇到了最适合你的组织。”
“那接下来我要做什么?”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后天来我这儿报到,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开始呢。”老王头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从当铺里出来,我感觉自己像在教堂里又听了一堂“杀手职业生涯准则”的道理。脑袋有些发胀,心里有些发虚。
我严重低估了黑暗世界的复杂性,这让我有点措手不及。但同时,我也对这次能侥幸过关而庆幸不已。
杀人,或是被杀,以后这就会是我世界的全部了吧?
漫无目的地走过大街小巷,当我经过蔡老板的店时,门口一个邋里邋遢的青年突然跑上前来。
“刘爷,龙哥让我知会您一声,您要找的人有消息了!”
这真是跌宕起伏,否极泰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