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父亲(1 / 1)

那晚送走了顶着一双黑眼袋的宣恒毅之后,庄子竹天天都能睡得饱饱的,一直睡到辰时才自然醒。庄子竹抱着被子在温暖的床上滚了两圈,才召唤墨书进来帮他梳洗。

有什么能比把工作都做好之后,舒舒服服睡饱觉更爽利呢?早朝什么的,虽然能接触到政治中心,但风险与权柄共存,还是当个休闲的火器改进工匠吧。

不过,不上早朝,就见不到宣恒毅了。

算了算日子,自那晚宣恒毅夜探被他送走之后,也有五天没见了。这频率,连一向对这种事不上心的庄子竹都不禁诧异起来。毕竟之前庄子竹远在京外火器营,宣恒毅一个月会来二十次以上,现在庄子竹住在京城,宣恒毅反倒不来了?这是什么道理?

才五天没见,庄子竹惊觉自己居然都有些不习惯了。

在火器营的时候,庄子竹每每有类似的新想法,宣恒毅总能及时过来、称颂一番,结合军队实际情况给点建议,或者聊聊画作,每次都酣畅淋漓,觉得时间不够。

不聊兵器的时候,宣恒毅会跟他说起打仗时的各种趣事、战略、失败处,各国的风土人情、历史典故,甚至公卿大臣的某些八卦趣事、奇人奇事,让庄子竹听得津津有味,宣恒毅说的比他最喜欢看的列国游记还要精彩,庄子竹甚至会期待明天宣恒毅来会聊些什么。

庄子竹这几天除了参加宴会,身为火器营掌印,工作上的事他也没偷懒,想着火`枪的局限性,又研究出火筒加刺刀的组合,这样火`药用完的时候也不会失去战斗力了。这么勤奋,原想着这次也可以在宣恒毅来的时候探讨一番,被迷弟夸赞一二,估计以他的频率会过来,然而今天都第六天了,还是没有。

那就把火筒刺刀结构图呈献上去,作为新春大礼吧,不急于一时。

可能也是七年道观清修中遇到的人太少了,也没几个能像宣恒毅这么能聊的朋友,结果宣恒毅这朋友一忙起来,庄子竹感觉身边就空落了一块。

庄子竹今天没什么聚会要参加,准备启程到他便宜父亲那里看看,顺便有机会就落井下石一下。

在庄子竹准备出门之前,小黄门带着一队官兵到庄府里来,宣读了圣旨,给庄子竹送来了十口大箱子。

有金银布匹,有御寒衣物,有珠宝头面;宫人们把其中的两个箱子当场打开了,请庄子竹观看。只见里面的瓶瓶罐罐,全都是美容养颜膏,用法用量都写在里面了。甚至还有位宫人要留下来,为庄子竹的仆从教导宫中秘传的按摩护理之法。

庄子竹:“……???”

讲道理,他才十六岁不到啊?

照一照镜子,年轻的他皮肤好得不得了,长期幽居竹林,能以卖画为生之后就没什么烦心事,皮肤光滑紧致,怎么看都没有用美容养颜膏的必要。

可能是章国天气干燥,与气候湿润温暖的萧国不同?看宣恒毅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庄子竹还是觉得未雨绸缪为好。当下就谢过宫人,让墨书锦书学习脸部按摩护理的方法。

好嘛,虽然人没来,但礼到了,刷了一把存在感。庄子竹五天没见到人的几许郁闷烟消云散,甚至生出一丝欢喜来。还开始思考他除了那幅兵器结构图,另外能有什么可以送的。

给宣恒毅作画嘛?那是答应冬猎时才做的事,而且宣恒毅说过用打猎的猎物换的。改进兵器嘛?他是火器营掌印,改进火器不就是他的分内事?至于送其他的,宣恒毅贵为君主,什么东西没有。更不用说,现在他的大部分财富,还是宣恒毅给赐的。

以前火器营中有建树宣恒毅都赏过了,这次他无功无德的,宣恒毅突然送这么多东西来,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该不会是为没出宫看他而道歉吧?

墨书见庄子竹眉头轻皱,显然在为什么苦恼着,连忙为庄子竹抚平眉头,问道:“主子在愁什么呢?一思考就皱眉这个毛病一定要改改,不然老了有皱纹就没现在好看了。”

就是像墨书这样在庄子竹最苦难时陪伴过,比常人亲厚许多,才能说出主子有皱眉的毛病这种话来。庄子竹想法也不避忌他,把心里想的说出来:“我在想皇上怎么又送东西了,我该回什么礼呢。”

墨书边给庄子竹做眼部按摩护理,一边说:“道理我想不出来,就听过一句话,无事献殷勤——”

这时候,那位宫里派来让墨书学习按摩的宫人解手回来了,墨书没把后半句说下去。庄子竹思考了一下,总觉得他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也不太觉得宣恒毅连着被拒绝两次还能毫无芥蒂地继续下去。

“朋友之间送礼嘛?墨书你想多了。”庄子竹认定道。

墨书见那位宫人在,闭上嘴巴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墨书和锦书终于学习完,又把庄子竹的脸和手都用美容养颜膏护理了一遍,宫里来教导的宫人才满意离开了。这样耽误了一些时候。当庄子竹出发去便宜父亲那里的时候,都到午时了。

不过这样也好,看看他那便宜父亲中午用的有什么菜。

庄子竹挑了件白狐毛雪披,盖在米白色绣竹暗纹娟面夹棉锦袍上,保暖又御寒。类似的狐毛披风和锦袍庄子竹有不少,大多都是宣恒毅送的,生怕南边来的庄子竹受不了章国京城这边的寒冷,狐毛的、羊毛的、貂皮大衣给送了许多件。

想来宣恒毅真的十分爱才了,连御寒之物都考虑周到。这让庄子竹研制火器时更加投入,怎么也得对得起君主对他的关怀才是。

其实庄子竹一点都不怕冬天的冷,刚被赶到道观时,正值寒冬,庄子竹只能洗冷水澡。后来卖画为生,冬天洗冷水澡的习惯一直保留下来。初时觉得挺苦,现在习惯了,御寒能力大大提高,一点风雪不算什么,披上雪披都觉得有点热了。

不过嘛,要见那便宜父亲,怎么也得穿件好点的,这样落井下石才好。

坐着垫了软垫的马车一路去到便宜父亲那被软禁的别庄,庄子竹装模作样地带了银丝手套,抱着花纹精美的暖手炉下车。没有通传,庄子竹直接步入别庄内。

还没进去,庄子竹就听到了一阵清脆的男歌声,曲调低柔婉转,柔媚好听。旁有丝竹伴奏,缠缠绵绵。一曲唱罢,他那便宜父亲拍手称好,嗓音浑厚粗豪,还叫人大声看赏。

庄子竹愣了下,他这便宜父亲,亡国了都这么舒服,听曲打赏?

跟在庄子竹身后的墨书,脸上也是诧然不可置信的模样,甚至有些忿忿不平起来。在别庄守着的侍卫带着庄子竹他们,穿过回廊,经过梅林水榭,走过曲径小桥,终于到达了他那便宜爹庄英德所在戏台处。

比起萧国被攻打、庄英德带着家小忧虑逃跑的那时候,现在他还丰腴了不少。姿势也闲适极了,庄英德此时坐在观戏的小阁里,挨在躺椅上、翘起二郎腿听小曲儿。在萧国就侍奉他的宫人们正在喂他吃冒着热气的猪手,还有帮他捏肩的、捏手的、捏腿的,看起来快活极了。

庄子竹对墨书说道:“今儿你们学的那个按摩手法舒服,明儿我们参考父亲,也教几个小厮按摩手脚吧?”

墨书点头,表示回去就找会按摩手艺的厉害小厮。主子的享受怎么都不能比他父亲的少了!

此时原康景帝庄英德见庄子竹突然造访,神色慌乱,连忙坐好,让帮他捏肩捏手捏腿和喂食的宫人们统统都退下,又叫人将正在戏台上表演的歌姬舞姬撤了。庄子竹给阻止了,说道:“这曲儿我还没听过了,今儿得好好听听。”

庄英德让人给庄子竹搬来凳子让他坐了,装出一脸苦相,皱起五官对庄子竹说:“竹儿你终于来看我了啊!为父等了两三个月,不知道妻儿下落如何——”

“看来父亲被荣养得不错,都传当今圣上残暴不仁,可是我看,圣上确实仁慈得很。”庄子竹说着,眼睛扫了扫桌上热气腾腾的大鱼大肉,又扫了扫戏台之上,那些穿着薄纱在冬雪里瑟瑟发抖的舞姬歌姬,接着又看了眼刚刚帮庄英德捏肩的年轻宫人。那位宫人都梳了妇人髻,想必被父亲收了吧。

庄英德重重地叹了口气,让身后的宫人们退后几步,身体前倾,对庄子竹小声诉苦道:“别看父亲这样,其实都是苦中作乐,那些歌姬舞姬,都是以前宫里父亲偷偷养的人,现在跟着我被软禁,平时没事干才唱曲跳舞的。如今你父亲的妻儿都不在身边,又被软禁不能出外,实在苦闷。更是担忧竹儿你,有妃子不当,那皇帝会怎么对你啊!”

庄子竹不想多谈,说道:“圣上仁慈大度,给我封官了,日子比道观中清修好得多。父亲您要是思念妻儿,子竹可以修书一封,请母亲和大哥、四弟,以及父亲之前的妃嫔过来陪伴父亲。”

“啊?”庄英德明显一愣,接着说道:“他们在道观中清修,不会来的。”

“会的,父亲与母亲陪伴二十多年,子竹实在不忍你们分居两地,和大哥四弟他们骨肉分离。五弟和六弟都在这里吧?他们也会思念母亲的。”庄子竹马上就叫人拿笔墨来,当场写信,如实描述了一番庄英德亡国被荣养的愉快生活,又说庄英德思念妻儿,恳切希望他们回来。

庄英德又说道:“父亲这里其实不太好过,才封个侯爵之位,靠着微薄的俸禄过活,养五儿和六儿都很是吃力……”

庄子竹扫了眼戏台上三位歌姬五位舞姬,笑了笑,没说话,落笔写信没有半分停顿的。庄英德见阻止不了,又说道:“竹儿你封了官,是我们家里前程最好的了,封了什么官?”

“就一个造兵器的小工匠。”庄子竹此时已经写完信,封了蜡,让人送信去了。

庄英德看着那封信离他而去,握了握拳,对庄子竹恳求道:“皇上能用你,封你为官,想必不会介意你的其他兄弟有个好前程了?父亲被困在这里不能出外,六儿被抓之后,终日呆在屋里不出来,荒废学习,前程未卜;五儿也随我在这里出不去,没个能带他出去应酬见人的长辈,我实在担心他们的将来啊!竹儿,都是兄弟,你也一样的担心,是不是?不如你就带五儿六儿跟你一起住,给六儿找个师傅,给五儿物色夫君?到时他们有出息了,也能帮衬你是不是?”

庄子竹不求什么人帮衬,不过,帮这些不熟的小孩儿,倒也不是不能帮。原身被赶出皇宫的原因是庄英德,至于小孩子,只是小孩子而已,庄子竹怪不到他们头上。可是现在帮了这几个小孩子,到头来,还不是帮他这个便宜父亲?

庄英德见庄子竹沉默,又说道:“竹儿,你从萧国来,你的亲人,你的手足兄弟就这么几个,你不帮他们,谁能帮?”

“你能。”庄子竹说。

“啊?”庄英德不明所以。

庄子竹抱着暖手炉,慢悠悠地说道:“我九岁那年冬天,父亲命人把我和愿意跟随我的墨书送往道观,我们全身上下,只有一件单衣,半个铜板也无。我当时不信父亲会这样对待我,可是把我们送来的宫人,却转告于我,农民面朝黄天背朝土,将士们保家卫国,文官们殚精竭虑才换来的食物和衣服,而我身为王子,半点建树也无,难道要向他一个宫人乞讨施舍?”

庄英德打断道:“肯定是那宫人中饱私囊,阳奉阴违,父亲爱护你还来不及,把你接回宫之后不是大把赏赐给你?还给你寻觅最好的夫婿。”

“那是和亲才把我接回来,父亲你寻的夫婿不要我呀!而且,就算那宫人中饱私囊,可七年以来,父亲可有一次过来看望我,就算忙于政事不能亲自来,七年里又可曾派人过来看一看?七年来不闻不问,让我如何相信父亲是爱护我的?”庄子竹虽然在质问,可表情却没什么异样,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倒是庄子竹身后的墨书,却不禁抽泣了起来,又不敢发出声音,只用衣袖偷偷抹眼睛。

庄子竹转头看了眼他身后的墨书,拿出手帕给他抹泪。墨书一时受不住,哭出声音来,让庄子竹都看不下去,只匆匆说道:“那时我和墨书每天挑水上山,给道士们洗衣服,才换来半碗稀粥。墨书总是把活都抢过去,把吃的留给我,长得都瘦了。后来幸好遇到了赵大人,我才能卖画为生,让墨书吃上肉,养回身体。我说这些,不是怨恨父亲,而是,当年母妃刚去世,我才九岁,被赶出宫,身无分文。我的父亲母亲,我的手足兄弟,哪一个曾帮过我?又有哪一个来看望过我?当日章**队来袭,兵临城下,父亲带着妻儿弃城而逃,唯独忘了我,可有当我是亲生儿子?!如今五弟六弟衣食无忧,父亲生活富贵舒适,听曲看戏,美妾傍身,又何须我帮?”

庄子竹说完,也不想听庄英德的解释了,拂袖而去。

庄英德见庄子竹要跑,他能屈能伸,竟然突然跪下,俯身抱着庄子竹的脚腕嚎哭着认错:“父亲鬼迷心窍,从前对不起你,给你道歉了!可小五小六年幼无知,竹儿犯不着和他们计较——”

“那就看父亲你怎么表现了,光用嘴巴认错又什么用?我有空再来看你。”说罢,庄子竹抽出了自己的小腿,快步离去。

墨书追了出来,跟庄子竹说道:“墨书有点担心,主子这样,要是那人有机会到处嚷嚷,那人都给主子你跪下了主子却跑了,那主子会不会被说不孝?”

庄子竹摇了摇头,说道:“父不慈,子何孝?而且他衣食无忧,好不自在,哪有我表孝心的地方?”

墨书“哦”了一声,说道:“也对!那主子您说的,有空再来看他,是什么意思呢?”

庄子竹抿唇忍笑,说道:“总不能一下子断绝希望,今天我这样表达过不满,他要是真心想帮小五小六,还敢听曲看戏吗?”

不但不敢听曲看戏,甚至还会负荆请罪,写下罪己书,效仿庄子竹道观清修时的装束认错。伺候他的宫人们也不敢近身了,绝不能让庄子竹像今天这样突然过来,看到他风花雪月。

所以庄子竹才说,只有庄英德才能帮小五小六。庄子竹是怪不到小孩子头上,但是让他那个便宜父亲多受折磨,庄子竹还是开心的。

墨书义愤填膺道:“我看到也可气了,那人现在又不用上朝,不用烦心政事,还有这么多人伺候他,吃好住好的,那人生活比以前快活很多吧?哎,不过主子您可别气饱了,中午还没用膳啊!”

“就你还记得要用膳,放心吧,没什么好气的,我这不是要把母亲他们请过来了,”庄子竹笑了笑,坐上马车,对马夫说道:“大家跟着我都饿了,我们去京城最出名的酒楼午膳。他这么享受,我们也不能差了。”

马夫插口道:“他们不会好了。”

“嗯?”墨书挑起车帘,给马夫大哥围了条面巾。

马夫耸了耸肩,开始赶车:“主子中午都没吃饭就被气跑了,守在别庄的侍卫都能看到,这样皇上肯定也知道了,那他们还能好吗?”

墨书却不这么觉得:“不都是要荣养的嘛?”

庄子竹也认为庄英德会被荣养,毕竟章国出了名的守信用,而且每每灭国之后,都对皇室妥善安置,虽然会搜刮皇宫,却也会留下养老的钱财给皇室成员安身。现在他那便宜父亲庄英德用的,估计是他私库里的钱,伺候他的人也是原来跟着他的宫人。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样荣养章国也损失不了什么。

而宣恒毅身为一国之君,出尔反尔可不好,还是自己出手,让庄英德自行惩罚,又把庄英德的原配夫人和原来的妃子们请过来,让他们两看相厌为好。

而且,宣恒毅也好多天没来过了,说不定,他才不会管臣子的这种家事。

庄子竹这么想着,去了聚福楼,开雅间用餐之前,又派人回去府里问问,今天有没有客人上门。

收到的答复是,没有。

墨书不用问都知道庄子竹派人去问的那位没有上门的客人是谁,安慰道:“或许皇——宣将军忙于政事呢?今天才送了礼,宣将军肯定记得主子的。”

庄子竹斜了墨书一样,说道:“以后这样的话可别再说了,我在想,来到陌生的地方,应该多交朋友。不如明天邀请张文清、梁雅意、郭缙景他们一起游湖作画?看,下面的湖水都结冰了,我还没画过冰湖雪景呢。这家聚福楼的菜肴味道不错,他们的母父经常带我参加宴会,我也应该做东请他们一次。”

墨书点头道:“主子说得对,不能只有一个朋友。可明天要冒着雪天作画吗?”

庄子竹啧道:“怎么会,当然得在这里,预订个好位置,楼上窗户俯瞰冰湖,美景全收,可美了。”

墨书连忙安排下去。于是,接下来几天,庄子竹也再问有没有客人上门了,没有聚会的时候,就邀请张文清、梁雅意、郭缙景这几个邻居哥儿一起游玩、学习骑马、逛街,好不欢乐。张文清和梁雅意还善于对联,给庄子竹府上的空着的对联都填满了;郭缙景还带他们到郭家在郊外的温泉别庄游玩,泡温泉,喝小酒,快活得很。

短短几天,到了晋阳王长孙满月宴这日,庄子竹与几个哥儿好友一道前往,一路上欢声笑语,暂时忘了还有个据说很忙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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