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邓丽莎的手包里放有一张大学生画展的邀请卡。庆功宴后,瞧着时间还早,便转去了画展。
因不是周末,加之学生的毕业作品到底没多大名气,来的人并不多,倒是可以走上近前细细欣赏。
“小姐也喜欢这幅油画吗?”
邓丽莎看得入迷,忽听见有人相问,倒先吓了一跳。
扭过身来,见旁边站了一个鼻梁上架玳瑁眼镜的年轻男子,西装口袋还插着一只自来水笔,是归国的留洋学生常有的装束。那少年将笼在身后的手,往前一伸,一笑起来眸内就闪着一层光,看起来十足的阳光。
邓丽莎大方地回握他的手,笑答:“我觉得这画很有意思,描绘的是码头上依依惜别的场景,名字叫背影,猛一看好像是在说这些送别亲人的背影。可是,驻足细看的话——”她松开手,往画里的甲板上指去,“我想应该是在说这个人。”
循着手指的方向望去,甲板上果然有个孤寂的背影,与轮船上的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
少年扶了抚镜框,点头道:“是啊,这个背影或者是因不忍离别,也或者是动乱的时局已经让她失去了亲人。”
“满船的人独这个背影如乱世浮萍。”邓丽莎喟然一叹,想起自己远渡重洋的时候,虽没有画中背影那般凄惨,却也是饱受思乡之苦,眼圈就不由红了起来。
少年细心地递过一方叠得齐整整的灰色格子手帕。
邓丽莎一时未想太多就接过来拭泪,拿下来一看,才抱着些羞赧,说道:“不好意思,沾上脂粉了。”
“无碍,孤家寡人一个又无需对谁交代。”少年付之一笑,就抬了手要接。
“我还是帮你洗了吧。”邓丽莎的手腕却往回一拐,笑道,“这位先生,可方便留个地址给我,改日一定亲自送还。”
少年笑笑地点头同意了,随手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子递过去,便就走开了。
邓丽莎看看手帕,又看看名片,再看看油画,嘴角不由地往上一翘。
晚半天,邓公馆里传来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
邓丽莎恰在电话旁看杂志,顺手便接起来便问哪位。
那头的沈初云不大确定地问可是丽莎小姐在听,得到肯定的答复,才向她说道:“我是初云,上午那事儿我打听出来了,是你表姐夫用的车。”
邓丽莎听时,眼神骤然一凝。不管她和梁绣珍之间怎样地闹矛盾,到底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表姊妹,仍旧会在此事上替她抱不平的。早前就一直听闻,韩府里大爷二爷两位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也是因为这种传闻,让她对韩仲坤一直存有些偏见,这才彻底断掉了两家联姻的可能性。如今自己既然亲眼见了,不免要替梁绣珍打算的。赶紧对听筒那头说道:“电话里不方便,你不要出门,我这就赶过来。”
沈初云答应了,心里想的是叫邓丽莎想法子去和梁绣珍说说。上午坐汽车的那个女子,看气质倒不是一般人,这样明目张胆地用着家里的汽车,只怕是个祸根。
哪知邓丽莎来了,也是满心的为难,犹豫得很:“原该是我去说的,可我跟你一样,觉得为难极了。说到底她究竟是我表姐,可她做的那些事情我又实在反感。不瞒你说,我们已经许久不联络了,忽然地跟她去说这样的事情……我表姐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凡事讲面子,喜欢人家顺着她。不管是谁,要是不小心撞见她的错处,她就要当人家是敌人,长久地记恨下去。凭我和她现在的关系,如果去说了,她一定嘴硬得很,还会说不过一桩小事,三五天内保管能解决,或许还要大大地教育我一番,让我跟她学着点儿。”
听了这一说,沈初云心里就咯噔一下,更为犯难了。自己从前甚少掺和家里女人间的争端,因此对于各人的脾气也是一知半解。前一阵想着邓丽莎实在委屈不过,就同梁绣珍有过一段的不愉快,照此说来,岂不是要被她长长久久地记恨了?
因想着,便将眉一拢,苦恼道:“我倒不是推托,你也说了,你表姐好面子,向来在我面前很主张她的‘御夫术’,我拿不准仲平的事是否在她容许的范围内。如果她本身容许,我去说了,倒像是看她笑话似的。”
“你听她吹呢,其实外强中干罢了。试问在婚姻里的女子,有哪一个是不想得到忠诚的?”邓丽莎又叹了一记,背脊颓丧地一弯,“其实我们之中,不管谁去说,从她眼里瞧出来,都是看笑话呢。我不过想着,我不与她常在一处,拿不准我去说的时候,她是否有空,又是否心情不错。这样伤人的话,总要挑个好时机去说呀。你与她一个屋檐下住着,方便瞧她眼色不是。”
沈初云认为这个主张也很有理,便艰难地点点头:“那我……如果有机会的话,想法子同她聊聊吧。”
邓丽莎松了一口气,主动拉起她的手来握着,摇了两摇,算是达成了协议。
这些天韩仲秋总是在家待着,像是防着人打听陈依曼住处的样子。他又是个好玩的,安静不下来,所以客厅里的话匣子常开着,不方便说话。若要叫他出去走走呢,他定然又要推脱伤口没好透,嗔怪沈初云心太狠。若叫他去卧室里待着,倒又会让他把话都听了去,再去说给韩仲平听。别的地方又恐有别的耳朵听了,更加对梁绣珍不利。因此两人是在东侧的书房里相见的,自然沈初云搬来独睡一事就此暴露了。
“初云,你们夫妻这个样子……”邓丽莎四顾一番,欲说不说的。她到底是未婚,跟人谈这些脸上不由地微微泛了红,低头咬了下唇,声音一字低过一字,“我也不会说了,只是觉得你这样……”
“我这样过日子,忒没意思了吧。可我真的没法子呀!”沈初云接着她的话往下说,人往椅背上一靠,望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邓丽莎坐起来,走到她身后,环住她的肩,轻声问:“是为了什么事呢,很严重吗?”
仅仅是一问罢了,沈初云想起韩仲秋的种种所为,嗓子眼就有了一股酸楚几欲喷出,忍着哽咽道:“很严重,有被羞辱的感觉。他羞辱我作为妻子的尊严,我倒已经习惯了。可是这一次,似乎连同智商,和仅剩的一点点信任也被羞辱了。”
邓丽莎眼带犹豫,咬了咬银牙,向她直言:“可能我这人比较心狠,换做是我,这个脓疮早要割掉了。”
沈初云眼神木木的,摇头苦笑道:“最后一点耐心了,他要再越过一点点,我也就……真要再被践踏一次,我可能会觉得连众叛亲离都不是事儿了。”说时,一滴滚烫的泪顺着面颊直流到衣领里去了。
不等她两个谈完,外头就传来了韩仲秋懒懒的声音:“还不吃饭吗?”
张妈应声说,就去厨房里看看。
他就是这样的,一副纨绔样子,不是出门作乐,就是在家摆少爷谱儿。
邓丽莎望望沈初云死寂一般的双眸,打从心里替她不值,可能为她排忧的,不过是早早告辞,不要让她在朋友面前太过丢人罢了。
“我送送你。”沈初云擦了擦泪痕,又起身拍拍衣裙,似乎想连同心里的尘埃也一并扫去。
两人出书房门,看见韩仲秋正在廊子上逗韩太太屋里养的大白猫。
“这不是丽莎小姐嘛,都这个点了为什么走呢,一起吃饭不好吗?”
邓丽莎鼻子里无声地哼着冷气,出口倒是笑笑的:“不了,家父家兄都忙得很,母亲一个人总是孤单单的,我得早些回去了。”
沈初云自不作声,顶着一双微红的眼也不好送出去多远,免得遇见人,又要问起缘故,因而在院门口打了个转也就回来了。
韩仲秋仍在那里逗猫玩,见她回来了,欲待问一声,她那份饭菜要不要一起送来。哪知沈初云心内很不痛快,一阵风似地刮到了书房不说,门还关得砰砰直响。
“德行!”韩仲秋一斜眼,也懒得多搭理。
是日,正值阳光恰好。微风徐徐吹来,裹着一阵阵的花香。
翠姨站在廊檐下,蹲着身子摆弄她那几盆花草,屋里一个老妈子,唧唧哝哝一直跟着她说些什么。她听时眼波不停地流转,随即搁了小剪子在一旁,扭着腰肢进屋换了一身亮眼的新装,就串门去了。
“呦,二少奶奶新雇的梳头夫人真是手巧啊!”
梁绣珍闻言,自是得意。又早在镜中看清来人了,转身叫了一声“三姨娘”,拉着一块坐下,道:“我呀,其实是想剪个新式头发的。可前儿上大栅栏的发廊一看,队伍都快到北海了。我就偷偷递了名片子进去,想叫老板通融通融,结果人家就把我引到二楼小包间里,说好听了是请我喝茶。可是,你猜怎么着!”说时,两手一伸就开始掰着指头数起来了,“总理家的四位千金,爸爸衙门里的次长太太,居然都在。”
翠姨自去长沙发上坐了,听得入味,不由握了帕子抿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