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林湾城。
林湾军的六大将领在城务会议结束以后便被袁镇山召见。这次召见持续了很长时间,甚至直到傍晚这六人才从云尚阁离开。
傍晚,袁汝南府上早早挂起灯笼,大门敞开。今晚,这里将要迎接几个特殊的客人。一阵马蹄声响起,六匹骏马疾风一般穿过街道,停在了汝南府门前。
“将军们辛苦了。”早已等候在门口的管家热情地问候道,一旁的家丁们马上上前牵马。六大将齐齐翻身下马,此时的他们已经换上了便服,一众人鱼贯而入。
宴会的地点就在大门再往前一点的正厅,六人远远就能看到袁汝南站在大厅门口迎接。走到近前,六将十分默契地准备行礼。袁汝南见状,急步上前伸手劝道:“来者是客,今天你们都是我的客人,不必拘泥,不必拘泥。”
“哈哈哈,我就说嘛,公子今天可要管醉啊。”马兴大嗓门首先开腔。六将在袁汝南带领下步入大厅。厅中布置十分简洁,上首一张横桌,往下两边各摆三张横桌。毎桌旁都有一张毯子,侧面放着个酒桶,再往后还站着男女各一位侍者。
众人很快入座,下人们开始慢慢上菜。
“公子,听说前天二公子府上你遇到了‘麻烦’,今日我看你的脸色一直不佳,现在可还有碍?”坐在左首的邢应卿问道。
闻言,其余五将的脸色都是僵了下来。袁汝南先前进城便遇刺之事只有驻扎在林湾城外的辜梦璃与方振涛知道,但前天袁汝南在袁汝西府上中毒之事这两天传得沸沸扬扬,即便是昨晚刚进城的其余五将也是马上知晓。要不是为了避嫌,恐怕这些将领当晚便会赶过来,哪会等到今天。
“只是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今晚是兄弟们难得相聚的时候,不痛快的事就不要提了。”袁汝南摆了摆手,笑道。
“但是······”坐在右边第二位的马兴还想说,但马上被右首的柳正的眼神制止了。酒过三巡,厅后的倡优奏起鼓乐,舞妓们也进场表演。众人今天似乎特别动情,从军中事务讲到儿时回忆,从揶揄辜梦璃和李景侯到畅谈人生。席间欢声笑语不断,一扫刚进来时的压抑之情。
不知不觉,夜色渐深。也不知众人酒过几巡,几个酒力较浅的人已经面露醉意。
“老邢啊,你,你是真的想要弃兄弟们而去吗?”邢应卿对面的柳正问道。
“是啊,好好的,怎么就想起回家养老了呢?”坐在邢应卿旁边的李景侯附和。
“怎么,舍不得我啊?”邢应卿笑道。
“我呸。我只是好奇从一个铁血汉子是怎么转变成惧内小丈夫的。”李景侯嘲笑道。众人闻言,皆是放肆大笑。
“呵呵,说我惧内?有本事你去璃妹面前嚎一嗓子试试?”邢应卿反驳道。
李景侯脸一红,被呛的回不了嘴,只得悻悻的喝一口酒。
马兴见状立马转过头,摆出一副正经的表情对邻座的辜梦璃说道:“景侯这小子不行,太怂了,不行。”
“管好······你的嘴。”此时辜梦璃左手托着微微泛红的香腮,似笑非笑地对马兴说道,别有一番韵致。
“呦,侯哥,这蛮子是想要撬你的墙角呀。”看在眼里的方振涛大声说道。
“去你的。”李景侯闻言一杯酒泼向方振涛,后者微微侧身,躲过这酒水。方振涛刚想反击,没曾想对面泼来两股酒水,都是正中目标。堂中顿时又爆发一阵笑声。
“唉,在外征战这么多年,我是的确有点累了。”笑声渐歇,邢应卿幽幽说道,“我的老婆孩子三年前就搬到老城去了,我们打算以后住在那边,那里······清静些。至于那城主之位的封赏,我已经和老城主推掉了。”
“城主上午会上也说过,九城统一后外军早晚免不了要遭到裁剪。反正那甘泉城我也不打算去,总归也在老城颐养天年了。”柳正笑道。
“柳大哥哪里话,裁军只是为了挑选人才,去糟取精,将来的九城联军哪会没有你的位子。城主也说了,南哥要是做了九城联军统领,咱们兄弟还不是一样能在一起。”方振涛说道。
“外军裁撤,联军重组,防的就是地方派系把持军权。这事没你设想得这么简单。”李景侯说道。
“的确是这样。”袁汝南叹气道。
“当初就不该这么草率地同意什么鸟蛋联合。我就纳闷了,老城主是中了什么邪,好端端地怎么就突然妥协了。这么重大的决定,为什么不跟我们林湾军先商量商量?”马兴猛地放下手中酒杯,一脸愤懑地嚷道。
方振涛:“凡事皆有得有失,城主这么做必然有他的考量。我倒是认为这对于我们林湾军而言,不失为一个好机会。虽然没了旧时的番号,但若是南哥将来能够掌控九城联军,这个代价还是值得花的。”
“他娘的,你小子是喝傻了吧?这明明就是方仲泰那龟儿子联合城里那帮人算计四公子,你还分析出道道来了,被人卖了还傻乎乎地帮着数钱。”马兴怒拍桌子,借着酒劲大声嚷道。
“马兴,不得放肆。”柳正沉声喝道。一旁的辜梦璃见状欲吩咐周围的十来个侍者退下,但却被袁汝南出言阻止。辜梦璃疑惑地看向袁汝南,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坐回自己的位子。
“老马,说好了今天不提那些糟心的事。”邢应卿摇着头叹气道。
“好好好,你们一个个怂地跟王八一样。别人都骑到我们脑袋上来,连刀子都拔出来了。你老邢摸着心口说,要不是看着林湾军没前途了,你会甘心回家陪老婆孩子?”马兴继续说。
邢应卿闻言,怒摔手中的酒杯,猛地站了起来,就欲奔着马兴而去。一旁的李景侯见状,马上起身抱住要暴走的邢应卿。
“蛮子,你冷静一点。这里是四公子家,不是你胡来的地方。”马兴旁边的辜梦璃也是上前劝解道。
“马哥,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道。莫说是南哥,林湾军十万弟兄又有几个能甘心。我们兄弟陪着南哥出生入死,不就是希望能够借着这些年的功劳,让南哥坐上城主之位。可事到如今,不管城主究竟为什么在九城统一上改了主意,天时、地利、人和此时全在二公子那边,二公子接任城主已经板上钉钉。你动脑子想想,南哥如果不接受这个调令,城主怎么看?二公子怎么看?林湾城还有他的容身之处吗?”见场面有些失控,方振涛马上解释道。
“振涛说得在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李景侯感叹。
马兴猛地甩开拉住自己的辜梦璃,一双大手在领口一扯。只听见嘶地一声,马兴身上的衣服瞬间被扯烂,露出一身壮硕的肌肉,还有那一条条惹眼的伤疤。这十几道伤疤,是马兴赫赫战功的见证,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环顾了一下四周众人,马兴的目光最后停在了袁汝南身上。须臾,他哽咽说道:“我马兴,莽夫一个!论智谋与见识,完全比不上在座的各位。小时候,我妈常说‘在这世上,付出多少,就该得到多少。’林湾从七年前八城七十一镇发展到如今的十二城一百八十七镇,哪片土地上没有洒下我们林湾军的血,没有埋下林湾军弟兄的尸骨。”
闻言,众人皆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是林湾军!”马兴的这一声吼,如雷鸣般震得整个大堂回声四起,“是我们!打下了如今的林湾,而不是他袁汝西。那个守家公子,还有林湾城里那帮养尊处优的家伙,不仅要拿走属于我们的东西,还要让我们在他们眼前消失啊。就算我不寒心,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难道不会寒心吗?”指着门外,马兴那裸露着的魁梧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早已擎满了泪水。
“在这林湾地域,我马兴······我马兴谁都不服,唯独服一人。他二十出头便领兵作战,挽狂澜于既倒,扶林湾之将倾;他宁愿自己背上无尽的恶名也要守护这座城;他身上的伤疤甚至比我还多出三道。那个人,就是你袁汝南。天下谁都能辜负你,唯独林湾不能。你们以为我喝醉了吗?我清醒得很。这些话,当着老城主的面我也敢说。传出去,遭那帮人的嫉恨,哪天把我给撸了,我更不会后悔。”说完,马兴转身,缓缓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他拿起酒杯,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便朝身后侍者大喊一声:“倒酒啊,愣着干什么!”
“唉······蛮子,你觉得寒心,可在座的又有哪个不觉得寒心?”柳正此时开口,“你想要公平,凭什么,嗯?”诸将和袁汝南闻言都是看向柳正。
顿了一会儿,柳正站了起来,继续说道:“作为铁血林湾军一员,哭着向对手祈求公平,你没有资格,我们都没有资格!四公子有资格接任城主,他为林湾打下半边天下。二公子也有资格,因为他是袁家长子,是林湾和各城往来斡旋的代表,这些年幕后的功劳虽不显眼,但也无法抹却。当我们在这里义愤填膺的时候,二公子身边那帮家臣元老也觉得自己得胜理所当然。
每个人从出生开始,便活在了这个世界的规则之中,不管他愿不愿意或者知不知晓。这些规则有的合理,有的不合理;有的善良,有的残酷;有的正义,有的邪恶。当我们看到不利的结果想要反抗之时,是否记得那曾在这些规则的庇护下得利时候的风光。
要我说,这世界从未保证过好人会有好报,也从不保证付出会有回报。从古至今,它只保证一件事情,那便是有因必有果。今天,四公子,林湾军没有得到该有的回报。但这并不代表者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都没有意义。林湾军不会消失,四公子也不会被林湾辜负,因为公道和真情,只要刻在了人心之中,便任谁也抹不去。”柳正平心静气地说着,一如他温和的脾性。
“你们都不用争了,真正让林湾军吃亏的人是我,真正放弃自己的人也是我。”袁汝南的声音从上座传来。不知是酒醉了还是累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疲倦。
酒宴自马兴和柳正的慷慨陈词后又回到沉闷的气氛,诸人心中皆是有着心事,于是便早早散了席。
大门口,目送着六人策马离开,袁汝南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六将或单或双分别朝四个方向离去。马兴一人骑着马,行进在街上。他胸中还有些闷气,越想越不痛快的他索性拐进夜市朝着一家酒楼而去。坐在桌前,马兴刚拿起一碗酒却又呆在那里。良久,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自语道:“可笑”,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不一会儿,马兴身边便来了一人,朝他低声说道:“马将军,四公子有事相商,想请您现在回去一趟。”
“什么?这不是刚从那儿出来吗。”马兴趁着酒劲囔道。
“马将军去了便知。这是四公子给的信······”那人刚从怀中取出一件事物,一旁的马兴却已嘟囔着往回走了。见状,那人马上跟了上去。
方振涛和李景侯两人一起,他们住的地方距离很近。路上,黑暗中闪出一人拦住了他们,说了同样的话:“两位将军,四公子有事相商,想请你们现在回去一趟。”
方李二人都是皱着眉头,心中甚是疑惑。
“其他几个人呢,是不是也被叫回去了?”李景侯问道。
“这个属下不知,属下只负责通知二位。这是四公子给的信物,他说二位见了便知。”那人回答。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虽是疑惑,但他们还是跟着人那人往回走了。毕竟城务会议刚开完,也是在林湾城里,他们也相信没有人敢公然打他们的坏主意。
辜梦璃一人骑行在街上。到了一处巷子口,她身子轻盈一跃,便落到了屋顶上。上去之后,她双手垫在脑后,躺在了上面,悠闲地看起了星空。不一会儿,空荡荡的街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来人停在了巷子口,看着辜梦璃的坐骑像是在思考什么。没等他作出决定,辜梦璃从天而降,又是轻盈地落到了马背上。
“辜······辜将军。”吃了一惊后,那人看清楚了辜梦璃面容。
“走吧。”辜梦璃说完便调转马头,准备往回走。
来人很诧异,说道:“辜将军,四公子······”
“我知道,走吧。”辜梦璃说完便策马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