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学宫建自中古乱世之后，培养出了无数儒家圣人，桃李遍天下。其间虽也几经王朝更迭的战乱，但总算是凭借功成名就或者隐世超然的过往学子庇佑帮扶，飘飘摇不至于覆灭。
作为天下士子书生神往的讲学圣地，学宫中梅兰竹菊，笔墨书香自然是少不了。此外，皇庭恩泽未来的国之栋梁，本朝特意将学宫的占地扩大了两倍，聘请大江南北的甚至御用工匠设计建造了不少别致风雅的建筑景观。
临仙湖是其中之一，湖不大，但位置是宫廷堪舆风水大师亲手勘定，居于候鸟南北迁徙的毕竟之途。湖中心有一方岛，芦苇茂密，水泽丰润。每年春秋两季，南下的和北返的候鸟都会在此落脚休憩。
尤其是环颈白鹤到来时，整座学宫白羽环绕，清鸣阵阵，仿若仙境天庭，颇为惹人羡艳，不说名士硕儒，便是九五之尊也曾作诗称赞，不掩饰羡慕之心。
秋去冬来，一场大雪不期而至。京都位置不算偏南，故而每年都有瑞雪之相。只是今年来的早了许多。
临仙湖畔，一座精致的凉亭中。
一名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捧书而坐，身披奢华的狐裘，但白色狐裘下，确实京都少见的淡绿色南人女子服饰。女孩背靠着朱红色柱子，一双好看的凤眸偶尔抬起望向还未结冰的湖面，清澈中带着些许深藏的茫然。
几名衣着华丽的少年少女嬉闹着走向湖边。身后跟着几名步伐沉稳的随从。
稷下学宫素来被誉为千古文脉，文人风骨所在。可自打梁家一统山河后，世人都说学宫之风骨不复以往。不少品性不佳的顽劣之人大都也仰仗高门贵胄的威风得以进入，至于进来之后是读圣贤书养经韬纬略，还是博一个俗名，就不得而知了。
一群少年中领头的年纪最大，十三岁，是外戚林家的长房少爷林昌，与宫中得宠的林贵妃，是亲姑侄的血亲。
京畿林家本是一个官宦小族，家中祖辈最大也不过四品。但不知积了什么阴德，生出一名祸国殃民姿色的女儿，被皇帝看中，招入宫闱，并迅速升为贵妃，备受宠幸。
初始林家老太爷还告诫孙女宫门深似海，勾心斗角不比官场差，要处处谨慎。尤其是对待太后钦点的后宫之主周皇后，更要谦卑温顺，不可恃宠而骄。显然是对这位一直以来都温和示人却稳坐后宫十几年的女人没那么放心。
但数旬过去，那名被老太爷评价格局手腕不逊色于治国名臣的周皇后，对林贵妃的受宠仍是不加一词，反而时常派上门主动亲近。年轻的林贵妃不由慢慢骄纵起来。
皇帝家中尚且如此，皇城外更是变化明显。一朝得势的林家子弟顿时跻身京城跋扈大族之列。上行下效，不免带进了学宫这片不那么清净的清净地。
林昌见到凉亭中的女孩，脸上露出一抹本不应出现在这般大小年纪的孩子脸上的邪笑。带着一众追随身后的世家子弟，大步迈进凉亭。几名随从则分列站在亭外，低头无言。
“呦，雪瑶妹妹，刚下完雪就出来了，多冷啊。”
被称作雪瑶的小姑娘收回落在单调湖面上的目光，却没有去看林昌，而是落在了手中的书上。书名《春秋》。
身边的少男少女也都是出身不低，孩子心性，见到那女孩根本就不理会林昌，也不忌讳林家势大，有几个笑出了声。
林昌觉得被羞辱了一样，笑脸涨红，一把躲过女孩手里的书，用力抛进了湖里，溅起涟漪，很快湿透的春秋便不见了踪影。
“灵雪瑶，你不过是南蛮子送来京城的人质而已，装什么清高。信不信我哪天跟姑姑说一声，就能把你打成丫鬟送进林府。看你到时候还能不能清高起来！”
灵雪瑶依旧没有去看这个气焰嚣张的外戚子孙。和林昌一起来的一群人中有个着大红皮氅的女孩嗤笑出声：“林昌，你别吹牛了，救你一句话，皇上就能把南蛮王的宝贝女儿给你当丫鬟，骗谁呢？”
大梁除去宗亲王侯，有两位位异姓王。梁州北海王叶长天，和原本是南疆百族大酋长的南蛮王灵溪褚。叶长天封王凭的是开**功，而灵溪褚的封王，则完全是为了安抚南疆做的斡旋。
当年叶长天三十万铁骑南下打到南疆大门，灵溪褚为了百族老少免遭涂炭，不战而降。尽管后来被中原人当做笑柄，但君王为民而不为权，已是不易。
先帝颁诏天下，赞赏灵溪褚识大局，封为南蛮王，继续代天子管理南疆百族。但虽然名义上是王，地位却也不过是等同公侯，无兵权。名字更是显得很讽刺，一个蛮字叫人尴尬。
南蛮王没有儿子，于是女儿灵雪瑶便作为人质一样进了京都，进了学宫。说的是郡主一样的身份，可过的日子，可想而知。
“什么南蛮王！”林昌一声冷笑，“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蛮子，若不是皇帝陛下福德恩重，那还有这样一个摆设着的王。”
这番话若是放在其他人那里，早已经是暨越礼法的大罪，可落在那群自诩礼乐担肩的理学大师酒后都会编排两句的南蛮王身上，又是这群孩子嘴里说来，四下里大雪覆盖，又能如何？
面对着一群人对自己父亲的嘲讽，灵雪瑶显露出异常的安静，不出言反驳，甚至因天气冻得微微发红的脸都没什么表情变化。
似乎得意于自己的勇气和对方的忍气吞声。林昌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咱们走，免得被别人说自践身份和一个人质来往。”
一群孩童少年转过身要走，但抬头看到正走向凉亭的那人，却不约而同的又停住。一张张小脸上浮现出古怪的表情。
同样是异姓王送入京城的孩子，暗里质子身份无疑。不过走过来的这个人可全然不同于被人轻贱的灵雪瑶。因为他家有一支骑兵，轻骑重骑加起来刚好三十万，因为他哥哥曾在京都公然将一位言官全家灭门，而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因为他的爹可以不参君王，上殿不跪，是位极人臣的护国大将军，更可怕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杀神。
对于北海王叶长天，民间除了忌惮他是青面獠牙吃人心肝的大魔头，还是赞誉为主，毕竟中原的一统天下太平安宁，是这位武将和身后的战马将士一步步踏出来的。
至于庙堂之上，就是谩骂多过褒奖了。莽夫拥兵，一门三王，不需要别的，在那些文人眼里，就是罪过。而在无数的弹劾北海王的人中，单纯嫉妒者有之，暗藏心机者有之。只不过弹劾了这么多年，先帝离去，新帝登基，北海王还是那个北海王。叶家的王旗还立在梁州飘扬。
倚仗祖宗萌荫父辈荣光进入稷下学宫的，大多是朝中大员的子嗣或者皇族宗亲的后人。耳濡目染，或多或少就有些敌视北海王。
这种敌视情绪便是他们的父辈祖辈都不敢展露的太过明显，遑论还不清楚水有多深的孩子。
叶寒山自从进入学宫就发现，很多人都躲着他，无论先生还是同窗。刚开始他不是很明白，后来一位出身梁州，算是受过叶家提携的老先生才点破。
叶寒山是皇帝亲自封的架同皇子，在这学宫中，少有人拥有面对皇子可以不行礼的地位权利。但让这些本就看不起叶家武夫的人对一个七岁大的孩子行礼，脸面上过不去。于是很多人远远的看到叶寒山，就躲着他。
可今天，林昌一行人，是躲不过了。气氛有些微妙，几个少男少女互相看看，最后都望向了年纪最大的林昌。
林昌心中纠结不定。主动给叶寒山行礼，以后被几位尚书家的小混蛋知道，免不得笑话。不行礼，也确实说不过去，万一那小子心思歹毒，借机拿这事儿陷害林家，怎么办。
灵雪瑶转头瞥见这群人站在亭中，竟是不动了，很是奇怪。悄悄站起身，身材瘦小的她踮了踮脚，脸色有些复杂。
就是那个人的爹造成了自己一家现在的处境，她应该恨他。可入学宫将近一年来，也只有他是真心与她来往，虽然一直被冷眼相向，那个人却从没有发过脾气，还是会隔三差五带着好吃的好玩儿的来找她。
叶寒山不知道也懒得琢磨小小亭子里的千百种心思。他只是刚刚上完课，来找灵雪瑶玩而已。
他没有走早早扫干净的石板路。大雪过后，天地皆白。小小的脚踩进深深的雪里，留下形状各异的小坑，他觉得很有意思。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林昌一群人面前。几名亭外的随从恭敬的半跪在地，依旧沉默。
叶寒山抬头，这些年纪差不多的人正好挡住了他的路。
“我要进去。”
没有理会呆立着的众人不合礼数的反应，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林昌愣了愣，下意识的闪开。紧接着似乎觉得自己表现的怂了，没由来的恼怒起来。便又站回了原地。
身后几人本来正打算让路，突然发现林昌的动作，面面相觑。
林昌才站回去，就有些后悔了。父亲总提醒他不能和叶寒山起冲突，怎么今天一气之下就忘了。可这时同伴们看着，已是骑虎难下。只好涨红着脸，定定的站着。
叶寒山收回刚踏上台阶的一只脚。缓缓抬头，直直的盯着面前的少年。
“你有事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