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心寒
章氏的这一番服软和示弱,果然也叫魏业的神色渐次缓和下来,他脸色再不似刚进门时那样难看,便是不经意间回头瞥见魏子衍一眼,也没了方才那样的嫌恶。
见他这般,章氏稍稍松了口气,连带着魏子衍也放下心来。
章氏咳嗽两声,叫了声子衍,他本还跪着,听见他娘的声音,犹豫了下,再偷偷地打量魏业,见魏业也没看他,这才撑着地起了身,上前了几步,往章氏床边儿凑了凑:“娘,您说。”
“跟你姐姐赔个礼。”章氏柔声细语的,全然不似指责,倒更像是苦口婆心的指点,“我今次生气病倒,同你姐姐没有半点儿关系,反倒是她在郭大人面前百般维护我,不然这会子郭大人怕是要拿了我到府衙去问话,你这样没头没脑的,冲着你姐姐吊脸子,实在是不成体统,也不怪你爹骂你,你眼里真是越发没人了,那是你长姐,只有她说教打骂你的份儿,哪里有你甩脸子给她看的道理?”
魏子衍满心的不服气,可碍着魏业还在,他又害怕,再看看他娘的神情,虽然是平缓的,但是她眼中分明写满了催促和急切。
他隐隐明白过来,娘的服软其实还是为了他。
魏子衍深吸口气,的一声应下来,回过身来又往魏鸢身边儿靠了靠,抱拳长揖下去,果真老老实实的与她端了个礼出来,赔礼的话倒是没说上一句,可做总归是做了。
魏鸢反手摸了摸鼻尖儿,是真心不想受魏子衍的这个礼,她也受不起。
魏子衍成长的十几年中,就从没有一日对她这个长姐客气恭敬过的,今日要不是章氏辖着他,他也不会赔着个礼。
他始终低着头,所以魏鸢心里再清楚不过,这是不服气,压根儿就不是真心的敬着她。
偏偏她还不得不受,人家把姿态放的这样低了,原都是一家子的骨肉,她咄咄逼人抓着不放,落在爹的眼里,便成了她的不是。
章氏这样卖力的扮柔弱,她反倒不能更加成全。
于是魏鸢只是稍退了小半步,拿全身写出不接受三个字给章氏和魏子衍看,然而面上却还是一笑带过,又虚扶了魏子衍一把:“母亲也太大惊小怪,他原也是见母亲病成这样,心里着急,才会一时错了主意,也不是有意要摆脸色给我看,我不怪他,一家子骨肉,哪里有什么怪不怪,什么赔礼不赔礼的,母亲和子衍这样子,反倒叫我不知道怎么样了。”
扮柔弱谁不会,打小她不就是一副怯懦柔弱的模样长了这么大的吗?
魏鸢噙着笑,只是笑意不弄,唇边的弧度也没有拉开,毕竟章氏还在病中,她那副疏离又客气的笑意,只是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和生疏而已。
章氏不是没有看见,只是不提罢了。
魏业是背对着兄妹两个坐着的,这客气也只是表面上的客气,他心里有数,但如今这时候,还能维持这表面平和就已经很是难得,家里乱成这样子,他实在分不出心再调停他们姐弟或是母女之间的矛盾和麻烦,最好是他们都能安安分分的,不要再闹出任何的乱子,这样就最好不过。
故而魏业长舒口气,见章氏身上的薄被又往下滑落些,便又与她盖好了,才轻声细语的问她:“先前在前头,郭大人说冯氏和蕙仙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素日里内宅的事情我都不过问,全是你一手打理的,早几个月你身上不好,鸢儿倒是替你料理过一阵,可后来你说无碍了,便叫鸢儿抽身出来,还是你一手来料理,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放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歹你与我说个实话交个底儿,也叫我心里有数才好。”
这看似关切的话语,实则充满了不信任。
章氏心下凉了大半,果然她这辈子的指望是魏业,可魏业压根儿就指望不上。
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子从前跟着魏业在京中摸爬滚打的时候,他对她是有爱的,也是有敬重的,那时章家还没有败落,而她也正值青春年华,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最好的年岁,那时在魏业的眼里,没有任何人比得上她,即便是孙氏有倾国容颜,也不比她,是个实实在在的贤内助。
但后来这些都变了,令章氏感到心惊胆战的,是这样的变化,悄无声息,发生的那样突然,就好像一夜之间,她所仰仗的那道光,便被老天爷给收走了一样。
她和魏业没有过激烈的争吵,也没有闹的如何不堪,就那样平平淡淡的,离开了京城,举家迁回齐州,又在齐州重新扎根站稳脚跟,但慢慢地,魏业不再对她说起外头的事,她虽做了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可魏业也再不与她交心,她早就能够察觉到,夫妻二人简直貌合神离,她拼命的想抓住魏业的心,但魏业的心却离她越来越远。
一直到这次魏业从外面带回了胡氏,活生生的打了她的脸,从那之后,他便再不掩饰,对她的态度更是每况愈下,她只能眼看着,毫无办法。
魏业现在说这样的话,听起来全是对她的关心,怕她真有什么事情做了隐瞒,来日郭闵安面前,他不好替她周全遮掩。
可实际上呢?
那种不信任是打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魏业生怕她真的做过什么,到头来连累了魏家,连累了他。
夫妻荣辱本该是一体,到他这儿,却全都变了味道。
人家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才各自飞,现在魏业这算什么?
大难尚未来临,他却只想着各自周全,最要紧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章氏不禁一阵心寒,连着后背也发凉。
在魏业的心里,是不是什么都比不过他自己,他的眼里只有他自己和魏家,所以这么多年了,从章氏败落,到他再不需要她为他支撑什么门面,不需要她在外走动为他拉拢人心,他的真面目便渐次表露出来。
至于家中的孩子……子衍的诸般不受待见,也只是因为,子衍不堪重用,将来不能为魏家带来任何荣光,也不可能为他分什么忧,他照样好吃好喝的养着子衍,却绝不会对他有过多的关心和照顾。
章氏仿佛在这一瞬间,想明白了所有的事。
对魏子期的器重是因他发妻嫡长,又争气,对魏鸾的宠爱,当年最早是为了一个爱重发妻的贤名,后来是为着齐王殿下对魏鸾的喜爱和高看,到现在,他突然发现了魏鸢这个嫡长女的好处,才对她开始上了心,不然过去十多年,他又何曾把魏鸢放在眼里了?
要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她以为她是了解魏业的,却原来,这些早就该看清楚的事情,早年间为着她的痴心妄想,为着她留给自己的那点子情谊安稳,绝不愿去深思多想,更不想面对现实,不想承认,当年她自己挑了魏业这样的人,甘愿做平妻,都要下嫁委身于他。
这太叫人难堪了。
“老爷这样说,大约是不信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同老爷解释,蕙仙这个丫头我的确是知道的,早两年冯氏就到我面前回过话,我有印象,去年过年那会儿,也专门叫冯氏把人带到我跟前,见过一回,生的清秀,眉眼间又一片柔婉,是个好丫头,我还赏了她二两银子并着一根青玉的簪子。”
章氏心里有委屈,有不甘,更多的是恼怒。
可她却只能平心静气,端着满脸的冤枉回魏业的话。
魏业的不信任叫她心寒恼怒,然而她却不能闹将起来。
先前服了软,效果显然不错,魏业的冷脸立时便敛去了大半,是以章氏知道,魏业即便对她无心,至少还是吃这一套的。
她是上了年纪不假,可平日保养得当,容色也不算大失,她素日里强势多一些,偶尔服软,魏业心里再受用不过。
她放低了姿态,就是为了来日,眼下要是同魏业闹起来,只会叫魏业更厌恶她,连带着子衍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魏业精明了半辈子了,她现在敢闹,敢拉下脸,他立马就会明白,她先前所有的姿态,都是故意为之,并不是真心实意的示弱。
这个哑巴亏,她只能吃了。
到今日章氏才算明白了,世人常说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是个什么样的心境。
章氏缓了口气,略撑着身子,朝着魏业递过去一只手,仔细看时,连她的指尖儿都在打着颤:“可要说蕙仙告假离府,乃至于如今失去了踪迹,遍寻不得,我就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了。老爷您也知道,这家大业大的,素日里全都靠我一个人支撑支应,蕙仙只是个花房扫洒的小丫头而已,冯氏有心提拔她,在我跟前提过她两回,可我怎么会把她放在心上,过多的在意呢?”
魏业犹豫了很久,才接住章氏伸过来的手。
他在她手背上又轻拍:“那你曾经苛待过冯氏吗?”
其实苛待下人的事情,她真的干过,至少在孙氏刚刚过身的那两三年里,对从前服侍的那些老人儿,尤其是得过孙氏恩惠,或是在孙氏跟前侍奉过的人,她一点儿情面都没留,哪怕是失了自己的体面,她也没那么大度。
章氏那时真是扬眉吐气,终于把孙氏熬死了,她有些得意过了头。
但那之后,她即便是严苛,却也不至于去苛待什么人。
至于这个冯氏……
章氏几乎不假思索的就摇了头:“她男人是在庄子上当差的,她两口子在咱们家服侍多少年了,也是老人儿,我好端端的苛待她做什么?何况她是花房那头的管事婆子,家宅里好些时候坏了事儿,都是坏在管事婆子们身上,我倒是有些恩威并济的时候,但要说苛待或是为难了她,那是绝不可能有的。老爷倘或再不信,叫了王川来问便是,他是府里的大总管,好些事儿他心里门儿清,就是不说罢了。”
她说者无心,魏业听者有意,神色一凛,但也只是那一个瞬间而已,快的叫章氏以为自己看错了。
魏业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令人心安,可他眼底的冷淡却又叫章氏心里实在没谱儿。
她等了很久,他也不开口,她实在焦心,叫了声老爷:“我不知道冯氏受了什么人的蛊惑,拿了这话给我泼脏水,我是真不知道蕙仙的事儿。要照着那丫头的身份,她一个月的月钱连一两银子都不到,不要说多拿了一个月的,就是多拿了一年的,咱们家也看不在眼里,我怎么会为了那点月钱,专门去查花房奴才们当差的日子对不对得上?冯氏说这话也实在是膈应人,我先前也是叫气糊涂了,不然这话在郭知府面前一定回了。”
魏业倒叫她提醒了似的,恩了两声:“照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其实冯氏自己也会说,这点银子咱们是看不在眼里的,可她又说什么,毕竟她也只是个奴才,不敢自己做主,所以到你面前回了话。要正经说起来,这样的小事,何须到你跟前回一声?她是管事婆子,难道连这点子事情都不敢办,那她一个管事的老奴,未免也太不中用。”
“便是老爷说的这个话了。”章氏见他终于松了口,心下长松了那口气,“老爷能想明白,郭知府也一定能想明白,横竖人已经被带回知府衙门了,郭知府总归能还我这个清白。”
“可是善柔啊,”魏业幽幽长叹,转眼扫过来,叫章氏心下咯噔一声,他又刻意把音儿顿了顿,眼看着章氏提着那口气,过了许久他才接上前话,“蕙仙到底是失踪了的,这人一天找不回来,冯氏要真的咬死了你不撒口,你就是百口莫辩。你二人各执一词,只怕郭大人必不会偏袒你,他今日听了祺玉几个的几句话,就能登门来指名道姓的要问鸢儿话,眼下有了冯氏这样指证你,又的确看起来和这件事情有莫大的关联,我怕他……”富品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