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河纪1363年,九月十三日。
洛络娅是被一阵花香唤醒的。
那抹拂过她鼻尖的花香,轻而远,绵而长……就像夏日的梦境一样,美好得令人陶醉。
这是魔界特有的花的香气,花名“法兰尔朵”,寓意是最美好的梦境。魔界中的所有魔族都认为只要法兰尔朵盛开,那么必定会有好事发生。
事实上,对魔王宫的人来说也的确如此。
三天前,沉眠了一百多年的法兰尔朵盛开了,而与此同时,沉睡了三十年的魔王也醒来了。
魔界中的魔族欢呼雀跃,因为他们最伟大的魔王醒来了。
是的,洛络娅就是魔王——不老不死的、唯一的魔王。
但就算这样、就算整个魔界的人都为她的醒来而欢呼,洛络娅却依然不太高兴。
她感到她似乎做了一个十分古怪的梦,在被封印的那段时间里。
尽管她就连自己都不记得梦境里的内容,但是她依然记得自己醒来时在心底一闪而逝的难过。不……似乎又并不仅仅是难过,还有遗憾,和难以释怀的,不明白的情绪。
这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她没有在被封印的时候梦见她那既是对手、也是友人的勇者,而是梦见了一些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东西。
或许也并不能说是第一次,而是说自从三天前她醒来后,每一晚都在做这样的梦。
真是奇怪,不是吗?
难道是因为她在人界的转世遇到了什么吗?
笃笃笃三声敲门声唤回了洛络娅的神智,洛络娅听到门外侍女恭敬而暗含惧怕的声音传来,道:“魔王陛下,您醒了吗?”
洛络娅坐起来,黑色的长发像亮丽的瀑布洒下来。她伸手拢了拢长发,心情越发差了,淡淡道:“凯瑟琳呢?”
门外的侍女一惊,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道:“侍……侍女……侍女长在……在……”
“我去为陛下摘花来了。”一个轻快的声音打断了侍女的话,接着,一个金发少女推门而入,向洛络娅灿烂一笑,上前跪坐在洛络娅的床前,向洛络娅举起了那朵晕染开淡淡青色的花,“这是花园里最漂亮的法兰尔朵,凯瑟琳将它献给陛下。”凯瑟琳说着,撒娇般地依偎在洛络娅轻放在床边的手指尖上,道,“所以,陛下,今天陪凯瑟琳看花吧,好不好?”
洛络娅笑着,苍白略带不正常的青色的指尖拂过凯瑟琳的脸颊,停留着凯瑟琳的后颈,道:“你越来越大胆了,凯瑟琳。”
洛络娅的目光扫过门外的侍女。那将房内一切尽收眼底的侍女此刻就像是被扔进锅里的虾一般弯起腰,打着颤儿,瑟瑟发抖,好像随时都会拔腿狂奔的惶恐模样,瞧起来真是无比可怜。
看起来,那个小侍女似乎是真怕她将侍女长一手掐死吧。洛络娅轻笑一声,心情却更差了。
但被洛络娅掐住后颈的凯瑟琳却好像恍然无觉,揪住洛络娅的被角,仰头看着洛络娅,软软地说道:“因为凯瑟琳喜欢魔王陛下啊!”
对,能够这样全心全意地喜欢她、信任她、亲近她的,也只有这个三百多年前被她捡回魔王宫的金发魔族凯瑟琳了。
洛络娅笑了起来,指尖上移,轻轻落在那一头灿烂的金发上,眼中带着怀念,声音柔和下来:“为什么要去花园?”
知道这位魔王陛下有些松动了,凯瑟琳精神一振,声音清脆:“陛下,您已经醒来三天了,但却没有迈出房门一步,魔王宫外的大人们都很担心您,陛下!”
担心她吗?
也亏了时间沉淀下来的修养,洛络娅才没有发出一声嗤笑。
“而且,法兰尔朵开得很漂亮,那不是您最喜欢的花吗?陛下,您真的不打算去看看吗?”
法兰尔朵?最喜欢的花?
洛络娅恍惚了一下,一种略带酸涩而奇异的感觉涌了上来,那段遥远的记忆此刻却依然清晰得就像是发生在昨日。
‘这就是魔界的法兰尔朵?’
她听到那个人这么说着,灿烂得像是日光的眼睛凝望着她,温柔地笑着。
‘名不虚传,果然要比人界的花美得多了。’
就是为了这一句话,她爱了这种花这么多年,甚至让整个魔宫大殿外都栽满了法兰尔朵。
想到那个人俊秀的面容,和灿烂得就像是魔宫中永远都不能见到的太阳的金色眼睛,洛络娅胸口一闷。
她其实本不想醒来,因为每一次的醒来,都代表着大战的来临,代表着和那个人拔剑相向生死相搏。
但……也好。
醒来也好。
就算是敌人,她也想让他的眼里看得到她……只看得到她。
他和她不是恋人,但却有着比恋人更深、更紧密、更无法分开的羁绊。
再好不过了!
在穿戴整齐,走出寝殿之前,洛络娅略带疯狂地想着: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没有人能够插|入她和他之间。
没有人能够分开他和她!
谁都不行!
·
洛络娅来到了花园,坐在石凳上,看着眼前大片青色如同梦境朦胧的法兰尔朵出神。
凯瑟琳去为她端红茶,其他的女仆都对她害怕极了,一瞧见她就忍不住全身发抖,洛络娅也懒得让她们呆在眼前碍眼,于是偌大的花园中,就只剩了洛络娅一人。
但这也有利于洛络娅回想过去。
人老了,总是爱遥想当年。
魔王也是一样。
更何况她已经不知道活了多久了——自从她过了六千岁的诞日之后,就再也没有允许魔宫族人为她庆生了。普通的魔族有足足六百年的寿命,与人类比起来已经近乎长生,但与不老不死不灭的魔王比起来,却又短暂得像是晨星。
她真的活得太久太久了,久到身边的人全都来了又去,熟悉的面容一个个老去直到再也无法睁开眼;久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残暴”的代名词;久到她的眼里只剩下那个同她一样灵魂不灭的人——勇者。
只有这个人,才是真正能够永远地陪着她的。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会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唯有他们,才会第一眼就将对方从人群中认出。
尽管被认出的下一刻,他们必将拔剑相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不管是人类还是魔族,终究都有死去的一天:灵魂消散归于天地,就连名字也被人替代,彻底被掩埋在记忆和历史的尘埃中。但只有勇者会一次次地轮回,一次次地出生,然后一次次地将她封印,然后再一次次地重复。
就像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环。
洛络娅也永远都不想解开。
但不知道为何,她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一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睛。
洛络娅的呼吸猛地一滞,从未有过的痛楚在心底蔓延,她捂住胸口,神色无措。
——那是什么?
被打断了思绪的洛络娅回过神来,奇怪地轻“咦”一声,但还没等这声落下,直觉就让她察觉到了不对:凯瑟琳呢?为什么她还没有回来?
一杯茶会需要端这么久吗?
洛络娅扶着石桌慢慢站起来,身上那代表身份的繁重华丽的服饰,让她感到走路都有些艰难。
不自在地为自己加持了一个轻身术,洛络娅松了口气,伸手将长长的黑色镶金袍子提了提。
但就在洛络娅低头的这一瞬间,她感到一个冰凉的东西贴在了她的脖颈间,身后传来的热度让她一下子顿住了。
人类!
谁?!
能够无声无息地潜入魔界,在没有被任何魔人察觉的情况下放倒了周围的侍女和侍卫,最后潜入到她的身旁,将刀锋贴在她的脖子上的人类……是谁?!
似乎感受到了洛络娅此刻惊疑不定的情绪,身后的人类笑了起来,低沉的声线略带喑哑,却有着莫名的迷人魅力。
那声音贴在了她的耳畔,道:“看来,你就是魔王了?”
人类在她耳边说着,热气扑在她过于敏感的耳根,一股酥麻的热流顺着耳根传遍全身,让她差一点就要忍不住战栗起来。
无礼之徒!!
洛络娅勃然大怒,头也不回,瞬间将自己漆黑的魔力沉入魔网,指间的黑色魔力带着死亡气息,悄无声息地没入身后人类的体内。
连眼神也懒得施舍给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因为在洛络娅眼中,这个人类已经是个死人了——他的确十分厉害,但这又如何?或许,再给他更多的时间,他甚至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刺客大师、成为一个连她也不能小觑的人物。可是他万万不该的,就是在现在来到她的面前!
他该死了。
洛络娅无不“遗憾”地想着。
或许,如果这个人类没有来到她的魔王宫,没有对她做这样无礼的事,那么或许她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这个人类离开。
可惜……
洛络娅猫哭耗子地想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洛络娅迟迟没有听到身后这个人类死亡的声音,反而感到这个人类略带不耐烦地扯了扯她的长发,道:“喂喂,不回答别人的话可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啊,这位魔王大人!”
不可能!
为什么这个人类还没有死?!
不顾脖子上的刀锋,洛络娅猛地回过头。
在看到对方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一个穿着古老款式的刺客服装的人类:宽大的长披风、繁复华丽的暗色饰纹、低低的兜帽——既不利于隐蔽,也不利于行动,遮住大半脸的兜帽同时也遮住了大半的视野……可以说除了好看之外,没有丝毫用处!
但是这个人却穿着这样的衣服,从人界一路潜入魔界,来到了魔王宫,也来到了她的面前。
为什么?
洛络娅心中十分不解。
而那个人类却好像也呆住了似地,愣愣地看着她,喃喃道:“洛络娅……”
洛络娅一震,眼神一厉,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衣领,道:“你叫我什么?!”
魔王的真名具有唯一性,除了她之外,再也没人能够使用这个名字。而同时,这个名字对于魔王来说也无比重要,因此她的真名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类或是魔族,就连最受她照拂的凯瑟琳也不知道……既然这样,为什么这个人类会呼唤出她的名字?!
洛络娅神色凌厉地看着那人,而那人却回过神来,任由洛络娅扯住他的衣领,懒洋洋道:“哦?我有说什么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
“而且,别忘了,现在你才是我手里的俘虏啊,魔王大人。”那人笑着,没有被兜帽遮住的半张脸薄唇微扬,勾起了一个迷人的弧度,凑上前,“还是说,魔王大人你,就这么想要跟我亲近吗?!”
“放肆!”
洛络娅大怒,五指微曲,一道漆色的闪电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
那人瞬间警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一旁闪开,但这道闪电却如影随形,竟扭曲了一个角度后,直直投入了那人的体内。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消失得就如同发生时一般突兀。
可是……
洛络娅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为什么那个人什么事都没有?!
她亲眼见到这个人类被她的闪电击中,可是为什么他却什么事也没有?!
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人半跪在地面,犹自有些不敢相信地摊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轻呼一口气,终于抬头,向着洛络娅一笑:“看来,我最后的顾虑也没有了。”
“你的魔法,似乎对我没有什么用处啊,魔王大人。”
洛络娅看着这个人类,依然没有从方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看来,形势已经逆转了,魔王。”
那人优雅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洛络娅的面前,唇角的笑意越发迷人而……可恶!
“跟我走一趟吧!”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