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虽然不愿出面,并不代表夏子凌这一趟就白走了,从惠妃那里他起码得到了一个极有用的消息——朱允炆现下还能活着,甚至还当上了皇太孙,全拜朱椿所赐。
朱允炆此人,在朱棣靖难起兵之后,还能下达勿要伤燕王性命的军令,夏子凌相信不管历史怎么改变,朱允炆这人的仁慈本性还是有的。再者,正史上朱允炆登基之后,即刻对多位王叔开刀,或找茬召入京中软禁、或流放边疆、或削其护卫,唯有对朱椿,他一直未有动作。
朱允炆对朱椿的宽容,夏子凌直觉或许是源自他对这擅长舞文弄墨的十一叔的惺惺相惜,毕竟朱允炆对文人的敬重是历史上出了名的,建文一朝,文官的地位空前高涨。
于是,夏子凌与沐晟商定计策,朱桂与沐晟一同进宫,说服朱允炆在洪武帝面前为朱椿求情。这要说服朱允炆,自然得有一套完美的说辞,夏子凌为此冥思苦想,在两人入宫前编了一套说辞——
蓝玉欲图谋反篡位,刺杀洪武帝和既定的太子人选朱允炆,朱桂无意中获悉了蓝玉的计划,便与朱椿商议佯作不知、暗自配合蓝玉党,只待关键时刻救出朱允炆。
这套说辞要是拿来骗洪武帝,是绝计不会成功的。但所幸朱允炆一直接受皇家的正统教育,心思不算深沉,深信人性本善的他,应当会相信这个最后救了他一命的十一叔,对他没有恶意。
夏子凌的说辞中唯一对不起的人便是蓝玉了,但蓝玉……他既然决定走这条路,便注定了不能善终,惟愿事情不用像正史上蓝玉案那样,蓝家诛九族不说,还牵扯进如此多的人。唯一没有被杀的蓝家人——蓝嫣,洪武帝却将蓝玉的人皮剥下送到蜀王府,悬挂于蓝嫣房中,可怜的蓝嫣日日对着父亲的人皮,被折磨得精神崩溃,一年之后便病逝了。
朱允炆那边有没有进展且不说,锦衣卫中布置的眼线却很快传来了让夏子凌诧异却又在意料中的消息——蓝玉在诏狱中交代他欲图刺杀洪武帝和皇太孙、胁迫蜀王作为傀儡皇帝,借着册封太子,洪武帝和朱允炆出宫之时,便布下阴谋,此事皆为他一人策划,并无同党。
蓝玉果然一人承担了所有罪责,他的供词,倒是与夏子凌编造的那一套不谋而合了。
许是夏子凌认识蓝玉的时候,蓝玉已经年逾不惑,早年在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豪气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沉着冷静,而这沉着冷静之中,夏子凌又一直觉得藏着淡淡的忧郁,这个看起来尽掌权势之人,或许并不如表面那么快活。
如果夏子凌没猜错蓝玉所图的话,或许以这轰轰烈烈的一死,蓝玉能够获得他所追求一生的在某个人心中的重要地位。
蓝玉招供的当日,洪武帝傍晚便去了乾西宫。上一次他踏入这里也几乎是同样的时辰,看望同一个人。也便是这个人,才会让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怪责吧。
现下已经入冬,乾西宫也不似夏日时节那么酷暑难耐了。洪武帝站在主屋门口,看着屋中跪在蒲垫上数着佛珠的女人,心中百味陈杂。久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走过去。
“翠娥,你恨我吗?不把江山交给椿儿,就这么让你难以接受?”
洪武帝没有用“朕”这个称呼,语气中甚至透出些悲凉,这个他最宠爱的女人的背叛,定然让他伤透了心。
然而,洪武帝的示弱却没有换得惠妃的妥协,惠妃甚至头也没抬,继续跪在地上,道:“奴婢有罪,岂敢言恨。”
她竟然自称“奴婢”了?洪武帝心下更觉酸楚了。但仔细一想,自己冷落了她十六年,甚至于后来也没做过任何补偿,惠妃要怨自己,也情有可原。
洪武帝叹了一口气,道:“允炆来找朕求情了,说若不是椿儿和桂儿相助,他现下已经见不到朕了,求朕网开一面,放了椿儿。翠娥,你不觉得椿儿自己或许也并不想当这皇上吗?”
“奴婢不懂椿儿,就像皇上不懂奴婢一样。”她策划的这出戏,最后竟是被椿儿砸了台,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翠娥……”洪武帝觉得自己一生的耐心都用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了,可惜还是不能打动她分毫,“罢了,今日蓝玉已在诏狱中招供了,此事全是他一人策划的谋反,与他人无关,朕决定将给他定个凌迟处死,再诛九族,你觉得怎么样?”
这句话让惠妃终于神色一动,她暗暗握了握拳,道:“皇上新立了太子,便要大开杀戒了么?”
洪武帝笑了笑,“允炆也说他刚册封为皇太孙,如若为了立太子之事杀太多人,未免伤了和气,他会惶恐不安。允炆果然是个好孩子,不是吗?”
惠妃不屑道:“允炆确实是个好孩子,但这便能保证他未来是个好皇帝吗?”
“朕会为允炆扫平一切障碍,将一根没有刺的权杖交给他的。”
惠妃笑了笑,这次却是没有再出言说什么。朱允炆未来会如何,她想她是没有机会看到最后的。
洪武帝复又叹了一口气,“那便如此吧,椿儿我会放他回蜀的,他最后毕竟没有背叛朕,这一点很是让朕欣慰。至于蓝玉……既然允炆为他求情,便判个斩立决算了。”
惠妃垂首道:“一切但凭皇上做主。”
洪武帝看着惠妃的背影,沉默了片刻,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他此番没有提让翠搬回长阳宫,他纵然宠爱翠娥,作为一国之君却也有自己的底线,翠娥此次犯的错便踩到了他的底线,所以……他会为她空着长阳宫,此生却不会再让她回去了。
由于朱允炆的出面,蓝玉案没有像正史上一样牵连者上万,成为洪武一大惨案。蓝玉的判决非常之快,次日洪武帝便下了诏令,三日后将蓝玉公开斩首示众。洪武帝如此急于处置蓝玉,正说明了他不想牵连过多,于其余人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消息传开之后,惠妃即刻命心腹侍女出宫,让朱桂伺机将其带入诏狱之中见了蓝玉一面。
彼时,蓝玉正在狱中闭目养神,对于死亡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只是心中还有一丝妄念。
乔装打扮的侍女将惠妃交予的一物递给蓝玉,蓝玉低头一看,顿时七尺男儿也差点热泪盈眶。
静静躺在他手中的是一把做工精美的小巧匕首,匕身刻着一个小篆体的“蓝”字,这把匕首正是多年前蓝玉送给惠妃之物,没想到她居然还收着。蓝玉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之物,思绪不禁飘到了多年之前——
他随常遇春投奔朱元璋并不算早,元至正十五年,朱元璋攻打和州之时,常遇春方率他前去投奔。而那时候,翠娥已经嫁给了朱元璋。那时候,蓝玉正是英雄出少年、意气风发之际,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终其一生陷在对一个不该想的女子的苦恋之中。他对翠娥的感情,源于三个字——“美”、“娇”和“义”。
这第一个字“美”便不用再说,郭子兴的小女儿美若天仙是濠州一带传为美谈的,蓝玉第一眼见到她时,便狠狠惊艳了一把,人间竟然还有这样如出水芙蓉一般,美得不似真人的女子。
但这样的惊艳不过是一闪即逝,蓝玉不是没见过世面之人,他本就长得颇为俊逸,女子主动示好的也不在少数。有的人再美也看看便罢,尤其此人是自己主上的妾室,就更不可能心生非分之想了。
这第二个字“娇”,便是蓝玉初初情动之际。元至正十九年,朱元璋陆续攻占浙东各地,与陈友谅成东西割据之态。由于双方势均力敌,大家都处于观望态度,是以战事稍稍缓和了一些。
某日午后,蓝玉闲来无事,便爬到树上小憩。过了一会,却听闻两位女子在树下对话。这梁上君子并不是什么好行为,但蓝玉刚刚从浅眠中醒过来,便懒得动了,所以继续在大树之上躺着。
不想这两个女子的对话却是有些过于私密了——
“翠娥,昨日你又把王大夫给你开的药倒了么?”
“姐姐,你派人监视我?!”
听完这句话,蓝玉已经知道了树下之人的身份。
马秀英叹了口气,道:“翠娥,姐姐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你嫁与国瑞已经有余了,一直没有所出,这样拖下去不是个办法啊。”
“……”郭翠娥闻言又急又恼,憋了半天才低低吼到,“我没病,姐姐你莫要瞎折腾了!”
马秀英拍了拍妹妹的肩,只当她是闹别扭的小孩子,安慰到:“姐姐也不是说你有病,你这不每月都来月事吗?但许是身子骨薄了些,吃点药调理调理总归没有坏处。”
“没用的,吃再多药也没用!”郭翠娥犹豫了片刻,索性豁出去说到:“夫君根本没与我行过房,你让我怎么有孕?!”
“……”这句话就如当头棒槌一般,瞬间砸得马秀英再也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她才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她这个妹妹貌若天仙,夫君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马秀英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导火索,点燃了郭翠娥心中藏了许久的委屈、悲愤、恼怒等等情绪。郭翠娥“刷”地就哭了出来。
马秀英一看,也是慌了手脚,赶忙抱住妹妹,安慰到:“翠娥别哭,姐姐再想想办法。”
然而郭翠娥这一刻却有些恼羞成怒之意,边哭边推着姐姐说:“你回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姐妹两拉扯了一会,马秀英终于妥协了,答应让妹妹一人静一会,但嘱咐她一会乖乖回来。
马秀英走后,郭翠娥一人坐在树下呜呜地哭着。
蓝玉一个头两个大,他这完全是听了不该听的话啊。不过细细看着树下的郭翠娥,这几年他四处征战未再见过她,更添几分成熟之后,她越发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了。这样的美人,让夫君夜夜流连都不为过,可……朱元璋竟然碰都没碰过她?简直让人难以想象。
但这些事情毕竟与蓝玉无关,他只想在树上等到郭翠娥离开便下来。然而,郭翠娥仿佛故意与他作对一般,这一哭还断断续续、没完没了了,蓝玉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的意思。
估摸着一个时辰快过去了,蓝玉看着偏向西去的红日,他总不能在树上度过这一天吧。咬了咬牙,蓝玉终于跃身一纵,跳下树来。
郭翠娥一见树上跃下一人,即刻忘了哭泣,防备地看着蓝玉,道:“你是何人?”
蓝玉抬头一看,呃……原来美人哭久了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也是不堪入目的。
“在下蓝玉。”
“……不认识。”也不能怪郭翠娥孤陋寡闻,那时候,或许更确切的说,建立明朝之前,蓝玉还只是活在常遇春影子下的一个无名小卒。
“你怎的会在此处?你来了多久了?”但不认识并不妨碍郭翠娥发问,而且她脑子转得极快,即刻便抛出了两个问题。
“凑巧路过,刚来。”
这第一个问题,蓝玉怎么回答倒是不重要,可是这第二个问题,以郭翠娥的冰雪聪明,一眼便看透了纯属胡诌。她适才与姐姐在这里说话并未见到有人,刚刚她明明看到这人是从树上跳下来的,他只可能比自己到的更早,而不可能更晚,不是么?
郭翠娥思量了片刻,忽然目露凶光,喝道:“我不管你是谁,适才我与姐姐的对话你听到了多少,你若是敢说出去半个字,我就杀了你!”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顶着一对桃子一般的红眼睛威胁一个武孔有力的沙场男儿,简直太好笑没有了。
然而,刚才姐妹两的对话却让蓝玉对眼前的女子生出了几丝同情,于是他没有出言调侃郭翠娥,只是憋着笑意认真答到:“知道了,我不会说出去的。”
“记住你的话……我走了。”得到肯定的答复,郭翠娥许是觉得此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有些羞赧,遂转身跑了。
看着郭翠娥奔跑之际身后飞扬起的衣襟,蓝玉忽然觉得自己平静的心湖也随之微微波动了些许。有人说女人哭泣之时最是娇媚,哭泣的郭翠娥并不比平时的她更美,但是这其中之“娇”却又是别样风情呀。
而这第三个字“义”,才是彻底让蓝玉沦陷的一刻。
那是洪武元年,朱元璋定都南京之际,由于马秀英和郭翠娥等家眷还呆在安全的老据点濠州城中,朱元璋便命蓝玉领人去接几位家眷到南京城。
彼时朱元璋虽然定都南京,但是元廷仍然占据大都,双方兵马还处在厮杀得激烈之时。是以,这从濠州将皇上家眷接到南京的任务,说容易不难,说不容易那也是相当凶险的。
此番接人之举虽然极为隐秘,却仍是走漏了些许消息。当南京近在眼前,途径滁州时,居然发生了意外。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