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皇家又不是大理寺衙门,掂量一个人是不需要证据的。太子甚至都不需要多确定,只消凭假几名探子搜罗来的各种消息,轻易的就给朱沅定了性。
旁人看错了人,说不定还要损及自身利益。
但身在天家,天下臣民挤破了头以求得一用,没有她朱屠户,太子还有大把的肉吃。
在这种情形下,自然是谨慎为上,一点不对,这个人就宁可不用。太子也是关心沈娘娘,一发现她有信重朱沅之势,立即张开大网,仔细将她身家背景行事查了个遍。
稍加打听,不消惊动朱家主人,便能从仆妇口中描绘出朱泖的个性:怨左怨右,怨天怨地,就是不会怨自己。这样的一个人会自尽?是以朱泖就是朱沅的一个疑点。
朱沅杀没杀朱泖,这无人可证,原先服侍在朱泖身边的婢女也不是一时半会找得着的。
可就看朱沅平素行事,整治庶母,殴打胞妹,那都是有眼睛看见的。虽消息被瞒得紧,甚至据说朱家夫妇都一无所知,但真要起了心去查探,还是有许多手段可得知内中详情。
旁的不说,这女子绝不似面上看来的这般温驯稳重,倒像是心里藏着条暴躁的毒蛇,发起作来就要咬人一口。
沈娘娘这么多年来偏安一隔,那是没留下多少心眼的。再说了,要是有点心眼,也不能被废。如今她虽然被废,但那也是她自己倔强。若是她愿意向皇帝低个头,小意温存,不说重获恩宠,就是重归后位,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是以宫中虽看着平静,但想向沈娘娘下手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世上很多人,在很多时候,都想为恶。有这个心没这个胆的却是绝大多数。
这朱女官就是个敢下手的,万一她跟人搭上线,里应外合,害了沈娘娘,太子最大的倚仗也就没了。皇上身体一向健壮,太子少壮,反倒不如两名年幼皇子更得帝心了。粗粗一算,太子这位置还有得坐呢,沈娘娘再不理事,有娘的孩子也好过没娘的孩子吧。
因着种种思量,太子就怕沈娘娘糊里糊涂的不肯重视,有意将事情往严重了说,夸大其词的直指朱沅毒杀了胞妹。
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真相了,但沈娘娘听了却似出乎意料的高兴。
太子心中惊讶。
他知道沈娘娘同他姨母不对付。这其中的原委,这么多年他也猜出一些。
不外乎是姨母生得比沈娘娘更为貌美,父皇是有那么一些浮念的,甚至于真有些首尾也并非不可能。
虽然此事有违伦常,是绝不能摊开来说的。太子也很能理解沈娘娘的不甘之心。
但规矩都是给下头人守的,天家本就是凌驾于规矩之上,不规矩的事多着呢。太子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他真认为没什么了不得的。身为皇帝,三宫六院,多一个女人不多,少一个女人不少。再说沈姨母就是再得帝心,也永远不可能与沈娘娘角力,只能偷偷摸摸见不得光,倒好过其他嫔妃得宠。沈娘娘当时母仪天下,就是心中不快,也不必就为着这桩事闹到今天的地步。
今日观沈娘娘情形,竟然还隐隐有些恨不得手刃沈姨母之意,这实在让太子不能不吃惊。
沈姨母如今贵为辅国公夫人,辅国公一直为皇帝信重,世子戚云淮也颇得皇帝喜爱,在太子外家沈家近年并无杰出之辈,逐渐式微的情形下,辅国公戚家实在是太子不可或缺的一大助力。
太子一时心中思绪万千,但又因为辈份所限,没有他说教沈娘娘的余地,只好叹了口气。
暖阁外间特意辟出了半间屋子,是专给宫人歇息候命的。
宫人们围坐着烤火说话,声音都压得低低的,见朱沅出来,忙给她让了个好位置。
朱沅坐下烤了烤手,笑了笑不说话,有了她的加入,众人都不敢放肆,个个成了闭嘴的蚌壳,只有炭火不时的劈啪作响。
听得旁边珠帘一响,众人都迅速的起身,朱沅走到过道上,正见着太子从里头出来。
他眯了眼,目光从朱沅身上滑过。朱沅顿时就觉就像有人把冰棱子塞进了她衣领一般,身上一寒。
她面上不露,同众人一道恭送太子。还没想个明白,就听里边沈娘娘唤了一声:“朱女官。”
朱沅收整心绪,走了进去。
沈娘娘指了铜壶:“这果味淡了些。”
朱沅心下诧异,这些事她都手把手教给了宫人,已不必她亲手来做的。疑归疑,却不能发问,只能低着头将铜壶中煮化的汤水倒了出来,重新添上,再不紧不慢的切了果块下去。
沈娘娘饶有兴趣的往朱沅面上打量,回想起朱沅果真有些胆色:才入宫没多久呢,在她面前也是眉眼不动,四平八稳,不见半点胆怯心慌。沈娘娘心下满意,朝朱沅招了招手:“会打双陆么?来一局。”
朱沅应了,侧身坐在炕沿上,让人拿了棋盘来,同沈娘娘对战。
朱沅的双陆玩得十分不错,沈娘娘道:“你不会瑶琴,倒会双陆?”
朱沅点头:“琴要弹好不容易。这些消遣的名目,只要爱玩,总是易学的。”
沈娘娘想想也是:“这话有理。”
朱沅思忖着沈娘娘的个性,只怕也不喜人手下留情,于是便认认真真的将沈娘娘杀了个片甲不留,沈娘娘果然高兴,笑着说了声:“好,闲来也有人一道消遣了,我最不耐烦旁人让来让去的。”
一时又喊住朱沅,再来一局。
正是兴致颇高的时候,沈娘娘得用的贴身宫女糖儿进来给沈娘娘奉了杯茶。
沈娘娘想起一出:“给沈女官倒一盏荆花露来”,说着对朱沅道:“说是极好的,就是太甜了些,你们这样的小姑娘想来是喜欢的。”
朱沅笑着谢恩。
糖儿依言又斟了杯荆花露上来,朱沅再次谢过沈娘娘,这才尝了一口,随即笑道:“虽然甜,却并不腻人。荆花露清热润躁,娘娘嫌甜,多兑些水再喝也是好的。外头天冷,总缩在暖阁中,暖和归暖和,火气却旺,喝这个正好。”
沈娘娘心中一动:“你倒知晓这个。”
朱沅点头:“臣女在医书上看来的。荆花生在高涯,兼之枝身带刺,十分不好采得。”
沈娘娘若有所思,过得片刻侧脸看到了糖儿欲言又止的站在一旁:“有何事要禀?”
糖儿多年服侍,早知沈娘娘脾性,战战兢兢道:“辅国公夫人入了宫,此刻正在皇后宫中晋见,遣人来报,想给娘娘请个安。”
此话一出,果然沈娘娘的脸就沉下来了,一时暖阁中落针可闻。朱沅和糖儿也不敢出声,糖儿更是连喘气都半憋着。
因着静,殿外花园中小宫人的一声欢呼就遥遥传了进来:“下雪啦!”
这一声像戳破了这个真空的气囊,几人都是神情一动,鲜活了过来。
沈娘娘冷冷淡淡的道:“就说本宫不得空,就不见了。”
顿了顿又道:“让她尽早出宫,不要过多停留在宫中。”
这句话一字一顿的,满是戾气。
糖儿答应一声,赶紧退了出去。
朱沅垂着眼,就当没听到似的。
沈娘娘却没了玩棋的兴致,懒的指了瑶琴:“替我搬过来。”
朱沅下了炕,替沈娘娘搬了瑶琴上炕,沈娘娘接过,盘好腿,再将琴放在膝头,慢慢的拨弄起来。
悠悠的琴声盘旋于凤仪殿上,沈娘娘面上又现出痴意,不知神飞几千里之外了。
她没出声让退下,朱沅也只好立在一边看着。
朱沅不懂琴,又是情薄之人,此刻也听出沈娘娘一片哀惋之意。她看着沈娘娘国色天香的样貌,作这样伤心欲绝之态,心道这天底下只怕也没几人能抵挡得住了。也不知为何就到了今日这地步。又想及自身,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这边一曲终了,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轻柔的笑声,沈娘娘顿时脸色一寒,瞬间拨断了琴弦,侧过脸盯着门口。
就见珠帘挑起,走进来一个着白色衣裙的妇人。
她通身不见多少饰物,青丝只用一对莹润的羊脂白玉钗挽起。大冷天里,里头一件白色的通袖夹祆,只在领下绣了一簇浅粉近乎无色的海裳,腰身处显见得是用了心思的,半点也不见棉袄的臃肿,仍然掐得腰肢纤纤,下头却不是棉裙,只是条布料略厚的白色落地长裙,裙角亦是几簇淡淡的海棠花,让人看着就替她觉得冷。所她幸外头披了一件通体雪白,不见一根杂毛的雪狐皮裘。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这话再没有错的了。
这妇人一走进来,便夺了满室的光彩,先前朱沅还觉沈娘娘生得国色天香,见着这妇人,方知道什么叫倾国倾城。明明有五分相似的五官,这妇人就像是天上的云,沈娘娘相形之下不过是地面上的一朵花罢了。
她笑着款款走近,柔声道:“姐姐的琴声还是这般动听。”
朱沅只觉得沈娘娘一身的尖刺都要竖起来了,她紧迫的盯着来人,像是下一秒就恨不得扑上去撕了她:“你怎么来了?!”
戚夫人沈蕴棠被沈娘娘一喝,停住了脚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姐姐……”
珠帘被甩开,皇帝大步走了进来,满脸不悦:“蕴兰!”
沈娘娘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前一后的两人,过了一会就捂着嘴笑不可抑,一时竟笑出了泪花,伏倒在炕桌上咳嗽起来。朱沅忙一手轻抚着沈娘娘的背,一手端了茶水给她。
戚夫人抿着唇,一双眼睛不解的望着沈娘娘。
皇帝沉着脸道:“笑够了没有?有何可笑?!”
沈娘娘擦了擦眼角的泪:“哟,你们还真不避讳?皇帝与重臣妻室同行?”
戚夫人忙道:“姐姐这话怎么说的?我只是在皇后宫中,恰巧皇帝姐夫也过去了,再一道前来探望姐姐。”
皇帝的脸本来已经黑了,这时又放松了些,哼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我振臂一呼,果然热闹一点点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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